梦开梦合那瞬间,弘文猜想慧安心中一定是清楚的,不然头天晚上为什么会跟自己说那一些在当时看来显得颇为无厘头的话语。
“师兄…当年你又后悔过吗?”把他带进寺庙有后悔吗?所有精神都担在了这样一个累赘身上,不得片刻分离。
还未等他回复,对方又自顾自说了,“往后要是我不在你身旁了,你…可要好生照顾自己啊!”
当时他放下来翻译了一半的经书,笑笑说:“是不是在山上呆腻了,要打算去哪里看看?”
对方是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才说:“我哪里都不去…要一直陪着您…”一直陪着您知道我生命的终结。
弘文暼过头,望着窗外延伸过来的树枝叹了口气,半响才缓缓开口:“这些年委屈你了。”
自从三年前他接管了寺庙,大事小事繁多,诸事齐齐压过来,每日无可避免的忙碌,为了帮自己分担一部分辛苦,对方大多时间是在帮着翻译一些古卷旧籍。
细想这么多年了,竟是从来没有都没有出去过看过。
“过了这阵下山出去走一走吧…算是历练…”
当时惠安是这样子回答自己的。
“师兄,我从来不觉得委屈,如果当年不是你,我也换不来现今的平稳生活,和您一起,我很知足开心…”
当时他没有去体会这番话的真正含义,以为只是情绪到而有感而发,可到如今才真切切的明白过来,这是一种含蓄的道别。
是一种含了不舍隐忍和他这么多年朝夕相处的道别。
原本事情的发展就该是那样,只是近两人都没有想到峰回路转,中间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男人。
对方年纪不大,三十上下,一直没露出面貌,只能从声音辨别出大概年龄。
那人似乎有备而来,见面只说了一句,简直利落干脆。
“我可以让他好起来,但你们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当时的他实在没能分出心神去深想,这是一个怎样的条件,当他同意后,这背后代价到底又会有多么严重。
以及不会突然恰巧有医神降临这一回事,还刚好能把他的事知道这么详尽。
一切理性思维,包括淡定,从容通通在那个瞬间都没了。
眼中只剩下了那雨中花落玉碎形同弄影残破的一架染血身躯。
救人之心急,于是他答应了。
自动忽略了对方后半句,想也没想答应了。
或许他是清楚代价的,只是刻意忽视了。
这么多年的相依相伴,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挑灯照拂,烛光摇曳,诵经声于旁,他心中早已把对方看作亲血骨浓一般的亲人,即使无血缘相联,但也甚过骨肉之情。
他看着对方一点点长高,然后慢慢高过了自己,从瘦弱的身躯到可以承载得起命运的宽厚肩膀,责任与担当,照顾与被照顾切换。
所有的发展都那样顺其自然。
他不想刚到而立之年的青年人就这般脱离了这个世界。
纵使佛家经典,万般真解都在此刻一一化为无了。
佛说,世间万物,皆为空性,生死亦之,死不可怕,也不会是解脱,生死苦乐悲,都将受轮回业障的苦,因此,唯有得解脱,离苦海,即成佛。
生而死,死而生…
这些精深微妙的法义,平日里都是用来劝解他人,可如今用在自己身上时,才终于明往日那些口口是道,字字透彻,都是虚妄,真正参透明悟唯有灾难降落当头,经大苦难,锥心之痛。
终日游索于文字经文之中,犹如画文字符,终是纸上得来终觉浅,须此行躬行…
也是那时,他的法号从弘文改为了弘明,为察觉审知之意。
后来,的确如所料,神秘人给的药一开始起了效果,那原本已经削骨玉碎的根花,又饱含了生机,渐渐活了过来,绽放出了耀眼的光芒。
可他和他都知道,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
再也回不到初时唯心净土…
当年那身处于孤巷陋街中纯洁双眼的通透也不复再有了,两人身上渐都被一层又一层的厚重枷锁,终将套得牢不可牢…
他卸掉了寺院主持,退身于一角偏僻院落,终日念经,一念就是十年。
世间万物,皆有因果,诸般业障,他皆可一并承受。
当年种下了因,虽即初有因,但“因果”并不会在意,它只观所观,然肆意横行。
如今这个果已被孕育成熟,而相对应的,也是他该偿还的时候了…
“师叔,您没事吧!”怀海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表达此刻心情。
原来…师傅和师叔之间还有这样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弘明闭目沉静在回忆了很长一瞬时间,再次睁开眼时,眸底已化为清明,“我知道了。”
然后他道:“留下…了什么……”
淮海反应半天,才明白师叔说的是师傅留了什么东西下来。
他赶紧从怀中掏出了那个木匣子,“这…这就是了,我在师傅书案前发现的。”
那个枣红木匣已经有部分掉了漆,经过了时间年轮的洗礼,可从泛光程度仍然看出被曾经主人精心爱护过的痕迹。
这含了岁月痕迹的老旧物件是一切恶的见证者,过去那些纷繁往事都在它眼下如云卷云舒般展开过,又收拢,是年华岁月的祭奠者…
怀淮海脑海立马想到了什么,低头赶忙又从侧兜里掏出那张弯折的信纸。
“还有这……”未等他说完就被一道无奈苍老的声音打断了。
“罢了。”
这句罢了不知是在对他说不用看了,还是在对那些已经逝去的纷繁过往说。
那只举在半空中的手就这样放了下,淮海心中忐忑不安,不知为何,他觉得此刻师叔和刚才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他从对方身上感受到了一股看破红尘俗世后的悲悯,或许还隐含了释然。
那句到口的‘师叔您不看一看师傅给您留了什么吗?’也如何说不出来了。
香炉中的香燃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