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轻巧地跳跃跟随,半日下来深觉这位裴娘子当真是个狠角色——不过几个时辰,她已经给茶楼卖了三个戏本子,又去朱雀坊贩卖了两口袋酪樱桃,小驴子上拴着的钱袋肉眼可见的鼓囊起来。此刻她又一鼓作气的往平康坊中心的醉安楼走去,小驴子身上满是采买的新鲜果蔬,似乎是要去和后厨谈买卖。
“大人!”
无念一惊,却见裴棠正叉着腰仰头笑着招手,不是叫他又是在叫谁?他心里有股微微愕然,稍一腾挪便从阁楼屋顶落下来,看看左右小声道:“你做什么?我方才捏了隐身诀,凡人看不到……”话音未落,口中已被塞进了个湿答答的果子,无念吓得后退一步,含糊不清地嚷:“什么东西?”
裴棠笑嘻嘻道:“这是胡商带来的李子,甜得很,和长安一贯种的不一样,方才宋叔给我的。这半日奔走在屋梁上,日头这样大,不口渴么?”
他看着少女翻飞的衣角,小巧的鼻尖上沁出一点晶莹的汗珠,小鹿一样的眼睛里满是狡黠的笑意,一时有点恍然。
当真甜得很。
只是他还不及再把这李子咬上第二口,坊间却忽生变故——正自缓行的一架马车的首马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几声嘶鸣后开始没头没脑地狂奔。四散的摊贩一时惊呼四起,妇孺的哭叫不断,那马车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地样子径直向两人所在处冲来。
无念看此情此景倒不甚在意,他毕竟是仙官,人间的车马奈他不得,只需拉着裴棠跃开便是——等等,裴棠呢?
他回手捉了个空,再一看,鹅黄色裙角已在那发疯的马车边。
无念大骇:“阿棠!”
他正欲飞身过去,耳边忽然响起一个诡异的声音:“救她做甚?她若是没了性命,缘灵线自然消散,你便正好得偿所愿。”
无念只觉周身悚然,环顾四周,哪有什么人在他耳边轻语?一个转念,却见远处的裴棠已经拽着边上那匹惊马的缰绳跃了上去。那马儿正自跳跃狂奔,裴棠像扭股糖般整个身子缠在马背上,手却没去抓缰绳,只以一个颇为奇怪的姿势扣住马后颈。
不过须臾,那惊马便渐渐安静下来,当裴棠终于在马背上直起身子的时候,它甚至还打了个温柔的喷嚏。
无念震惊之余终于想起自己要做什么,两步并作三步蹿到那马车旁一个伸手把那胆色过人的小娘子提溜下马来:“你——你方才——我——你不要命了!”
裴棠灰头土脸地被他拎着后衣领活像只小鸡仔,她刚要张口抗议,身旁却响起一个微微颤抖的尖利声音:“大胆!”
两人齐齐转头,却见一个衣饰端庄严谨的妇人正站在一旁,脸上尽是鄙薄:“哪里来的小贱婢,竟敢骑乘国公府的驾马!这车架乃是圣人御赐,若是有个好歹,你的贱命赔得起么?”
无念沉下脸来——他对人间的阶级礼制不甚熟悉,但这妇人一番话显然是把刚刚救了这一车性命的裴棠轻贱到尘埃里踩踏。他想起昨晚潘若甫在院中的叫骂,拳头忍不住握紧起来,一双黑眸冷冷看向那尚在叫骂的妇人。
尚被他拎在手里的裴棠却忽然轻轻笑了一声,无念有点愕然地低头看去,却见少女脸上毫无惧色,朗声道:“律十九,闹市惊马,毁民财,罚六斛;踏有伤,杖二十;若有害命,或流徙,或问斩。敢问府令,今日贵府罪几何啊?”
那妇人先是一愣,接着便勃然大怒:“你这贱婢——”
“阿秋,住口。”
马车里忽传来柔柔的一声喝令。
那妇人顿时没了声响。秀着银色丝线的遮帘掀开一角,隐约可见一张贵妇的侧脸,声音隐隐含笑:“小娘子莫怪,是阿秋不知礼数,错怪了你。”
裴棠微微向这声音行了个礼,眼珠却忍不住乱转:“也是民女唐突了,只一心记挂着贵人安危,想着这是救命的大事,一时逾矩了。”
她把“救命”两个字咬的很重,车内的妇人失笑:“你这孩子倒是个知进退的,方才还要给我国公府治罪呢。”她似是吩咐了些什么,片刻便有个小丫头从马车上探出身来,手上拿了支明晃晃的珠钗。
裴棠毫不客气地接过揣进怀里,顺带给了方才呵斥她的妇人一个大大的白眼。她转身准备离开,却忽然发现刚才怒气冲冲的阴差大人此刻脸色如纸苍白,一双黑眸微微颤抖,如遭雷击。
无念只觉得浑身都失去了知觉,他盯着那辆逐渐远去的紫杉木马车,眼前的一切似乎都没有了颜色。
那是他已有十六年没听到过的声音。
那是他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