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一定很像个鬼吧,不然连赵荫看我怎么都是绕道走。
祠堂的血洗了三天都没洗干净,嬷嬷带着丫鬟们跪在祖宗眼皮子底下用抹布狠命擦地,不管撒多少皂角,总有地砖缝里的血凝结在里面出不来。
胆小的丫鬟都议论我,说流了这么多血现在还好好的,十小姐怕不是已经成鬼了?你看她白天都不出门。
“谁说不是呢?我有一次大白天见她在房间里点灯笼来回走,真是够吓人的。”
“要我说啊,谁能流那么多血?会不会是咱们赵府死的人太多了,这血啊……都渗出来了!”
赵府的下人传的有鼻子有眼,被嫡母身边的嬷嬷听进耳朵后,挨个给了十个耳光。
我靠在轩窗,听院外此起彼伏的巴掌声十分清脆。
马上要入夏了,可今年的夏天安静得很,连蝉鸣都没有,唯一能让人听到的,就是从早到晚的耳光声。
赵府人人自危,个个屏息凝神,吃饭时若是哪个小小姐掉了筷子,都得被自己的亲娘打一巴掌,她们生怕弄出一点声响惹恼了爹。
更别说与我来往了。
我撑着下巴看窗外屋檐下的阴影,赵荫提着小裙子在阴影里走过,脸上还贴着膏药。
她看了我很久,刚张了张嘴,就被匆匆赶来的十二姨娘一把揪住揽在怀里,母女俩垫着脚尖从我的屋檐下溜走,就像受惊见鬼的黑猫。
就连娘也因为担惊受怕而变得小心翼翼,完全没有那日在祠堂里跪在阿玉面前的张牙舞爪。
推门都是小心翼翼,走在梳妆台前坐下,也不看我,倒是看着铜镜里,我模糊的脸庞。
“我想跟你谈谈。”
我和娘的脸都在铜镜里,猛的一看,还真像,不愧是母女俩。
听说我娘当时在花楼里可是数一数二,若不是给爹做了小妾,怕是都能争一争花魁。
只可惜二十年光阴转瞬即逝,不光让她的脸庞变得凹陷苍老,就连神态双眸也变得不再明亮。
“你长的真像我,一点儿也不像你爹。”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们的相同,我们发间的珠花流苏摇摆的频率都一样,午后斜阳钻进轩窗雕花,盖住我们几乎一模一样的眼睛。
只不过一个野心勃勃,一个已经垂垂老矣。
我不是野心勃勃那个。
“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甘心给你爹做小妾吗?”
我没说话,她怔怔的望着镜中的自己接着说。
“因为我受够了那种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生活,你知道一个女人呆在花楼里任人作践摆弄,连买件新衣裳都要求妈妈很久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她从来都没有跟我说过从前在花楼里的种种,甚至在我出生以后,她都一直回避自己的出身。
“人只有不断往上爬,才会有真正的自由,如果当初我没有嫁给你爹,恐怕你一辈子都不知道锦衣玉食为何物。”
真正的自由?
看来我跟娘的想法有很大偏差,我不能说谁对谁错,因为我们成长起来的环境不一样。
“你可能会看不起我,给人做小妾,不就是豢养的小鸟吗?可你有没有想过,再被关在笼子里的囚鸟也比流落街头的野麻雀好。”
野麻雀飞到窗几,动作僵硬的不停点头敲着轩窗的碎屑,一声一声,日复一日。
可那些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每日吃饭喝水不也是周而复始,谁又能否认金丝雀比这些沿街捕食的麻雀死的更早呢?
“娘,做人小妾跟在花楼又有什么分别?难道你在赵府就没有哄人笑看人哭,侍奉这个又讨好那个吗?明明赵府姨娘十几个,我却看她们都是一个相貌。”
唯一相貌不同的可能只是十五姨娘吧,如果不是她毅然决然的纵身一跃,恐怕如今也跟其他姨娘一般了。
“对了,十五姨娘也是花楼里唱小曲的,您知道她本名原叫莺儿吗?莺儿入府后就没有人听过她唱歌了,她是不想吗?”
娘的脸色微微泛白,铜镜里她的面容都有些晃动,午后斜阳从她的双眸离开,她把双眼浸在阴影里,假装看不见我。
“好端端的提她做什么?”
我相信娘这辈子做的亏心事不少,但最心怀愧疚的可能就是这件了吧。
因为这件事,她是栽赃给了自己女儿,也因为她是实在没想到,莺儿的性子烈到可以选择投湖自尽。
我不相信躲在人后的她,午夜梦回时没有害怕过。
“娘,我一直没给您说,那天跌进淮江里我看到莺儿了,她拉我下去劝我跟她一起走,你知不知道她当时还抱着一个婴儿,一个马上成型的男胎,血淋淋的一团肉就在她的怀里。”
“我有时候还会看见她坐在池塘边的回廊下,光着脚绣着花,娘,我听说投湖自尽的人鞋子都会掉,莺儿的鞋在哪里?您有找过吗?我很怕,您怕吗?”
窗几的麻雀脑袋突然撞上了轩窗镂花,发出刺耳啼声猛的扇动翅膀飞出院子。
和煦的金辉被尾羽搅碎,娘腾的一下起身,指着我的鼻子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不怕,我没有错,为什么要怕?我不怕她,更不怕你,你们要恨,就恨我好了!”
她说完甚至推了把铜镜,让镜子只能照到我一个人的脸庞。
我知道,她害怕。
晚上我总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就是屏风上糊满鲜血的杜鹃。
还是睁着眼睛好,睁着眼睛看黑夜,就会清醒。
这个时辰,估计娘已经睡了吧。
不知道她晚上有没有做噩梦,睡的香不香?
这么想着,我打算去看看她。为了难得入睡的她不被吵醒,我特意提着鞋子光脚进了她的房间。
床纱乘着月光轻晃,掀起薄纱一角,是她皱着眉头在嘟嘟囔囔。
她说什么我听不清,我把自己的绣花鞋放在脚踏上凑近听,还是听不清。
大概左不过就是一些我不怕的话吧。
看来我娘是真的很害怕,她这么劳心劳神,一定过的很辛苦吧,从花楼姑娘一步步爬上来,也难为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