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里喧闹嘈杂，跑堂来往于各个四方桌之间，最前方搭起来的小台子上坐着个书生模样的人，手持折扇，蓄着胡须，青袍雅致，一拍惊堂木，声音高昂：“书接上回，且说这宝珠，与刘生一见钟情后便去寻父求情，但这王员外听闻女儿爱上一个穷书生，不由大怒……”
二人在大堂落座，一人五文钱，燕满又点了一壶茶和一碟子点心，眨眼间就去了大几十。子规心疼得捂住胸口：“姑娘……这京城的花销也忒贵了些，不过一个座就要五文。这一壶茶，竟然要四十文。”
“京城向来米珠薪桂。”
天子脚下，哪儿能不贵？
邻桌有人不满地嘀咕：“日日都是这些折子，听都听腻了。宝珠爱刘生什么？爱他屡试不第？爱他年纪大？还是爱他家徒四壁连大白米饭都吃不起？”
燕满侧首看去，有些讶异。邻桌是个极其俊俏的小公子，面白无须，眉眼清朗，长发如瀑，身着缃色绣海水麒麟纹圆领袍，脚蹬青缎绣祥云粉底靴，腰间一枚玉佩，白玉无瑕。
这茶馆的花销比汀州要贵，但对富贵人家而言压根算不得什么，随手赏给奴仆的东西都能包下整个大厅。来这里喝茶他们都觉得是拂了面子。
旁边仆从模样的人笑呵呵地捧场：“公子说得是。不过都是那些穷书生杜撰的罢了。”
“好好的宝珠，”小公子用筷子挑了挑盘子里的酸辣瓜丁，百无聊赖地抬眼看向说书先生：“非要去嫁什么穷书生，宝珠染了尘，还能叫宝珠？”
他同桌的还有另一位锦衣公子，比起这位小公子，他要俊朗英挺得多：“这也不一定。方大人原来家贫，不也是穷书生？”
小公子白他一眼：“嘁，能一样么？方夫人又不是富家出来的。那会儿燕家还没富贵起来，日子和平民百姓没什么两样，不过是贫寒人家和殷实人家罢了。且方家也算不得家徒四壁。门当户对，糟糠之妻，举案齐眉，这才是美谈呢。”
燕满喝茶的手一顿，没料到这两位会突然提起燕家。
这两人身份绝不简单……至少不单单是“富”，应当还有“贵”。
她悠悠喝茶，又听那小公子撇嘴道：“哎，方纫兰嫁早了。”
锦衣公子挑了挑眉：“怎么嫁早了？昌国公嫡子，虽不是承爵的那个，却也是勋爵人家。拣了高枝儿呢。”
小公子冷笑道：“高枝儿？”
“方纫兰是亲闺女，哪个做亲娘的舍得把女儿送进去？有那位在，岂不死路一条？”锦衣公子不疾不徐地笑道：“亲侄女进去不也一样？方明德是没有兄弟姊妹，方夫人却有兄弟。”
子规压低声音问：“姑娘，他们这是什么意思？怎么谈到姑太太了？”
“不知，最近有什么大事儿发生么？”燕满在心底算了算月份，今年是甲申年，既不是乡试也不是会试，能有什么大事？
子规更不知了。
燕满思索片刻，插嘴问道：“两位兄台似乎对这故事颇有见解？”
说书先生抑扬顿挫道：“宝珠对刘生一往情深，两厢情愿，可怜王员外棒打鸳鸯，有情之人只能含泪对望。王员外执意要将宝珠嫁给滕阳王为妾，宝珠万般不愿，甚至以死相逼，却都不能令王员外回心转意。万念俱灰之下，宝珠深夜偷溜出府，去找了心心念念的刘生。一见刘生，宝珠便双眸含泪，泫然欲泣……”
小公子打量着她，若有所思地拱拱手：“姑娘说笑。不过是看不惯这些狗屁不通的故事罢了。”
锦衣公子神情戒备，他其实生得十分不错，眉眼仿若刀削般凛凛生威，气势逼人。他肃容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是？”
“我姓曹。”燕满自然不可能把真实姓名暴露出去，她嘴角噙着和善的笑意。燕满生着一双葡萄似的圆眼，又大又黑，下巴因常年饥饿有些微尖，柳眉如眼，笑起来时眉眼弯弯，颇为烂漫自然，任谁见了都会略放下几分警惕心。
锦衣公子面色稍霁：“原来是曹姑娘。”
“我初来乍到，”燕满弯唇笑着，一手支着下巴，天真道：“不知道京城有什么好玩儿的去处？我这人喜欢凑热闹，京城最近可有什么大事？”说罢，不等二人回答，燕满又把话题扯到了方止善身上，好奇道：“你们方才说的美谈是谁？方大人又是谁？”
小公子没有半点设防：“是刚刚升任大理寺卿的方明德方大人，和他夫人燕淑人。燕淑人是方大人的糟糠之妻，夫妻携手共渡风雨，同甘共苦，情深义厚，着实是一桩美谈。”
燕满了然：“原来如此。我曾听话本里的负心读书人考上功名后就抛妻弃子另娶公主小姐，看来这位方大人还是善良之人。难怪是大官呢。”
锦衣公子眼中的戒备又消散了些许，小公子微愣，哈哈大笑道：“哎，曹姑娘，那些故事都信不得的。抛妻弃子焉有这么容易？真正的公主和小姐哪儿看得上这样的老男人。”
锦衣公子面露无奈，屈指轻弹了下小公子的额头。小公子捂着额头，不满道：“你这人，怎么回事？”他转向燕满笑嘻嘻道：“无缘无故对你好之人，必然是对你有所图谋的。或图钱财、美色、权势。谁会无缘无故对旁人好？又不是懵懂无知的孩童。”
燕满忙拱手道：“多谢公子教诲，我谨记于心。”
小公子掸了掸衣袖，分明眉眼稚嫩，却非要老气横秋地长长哀叹：“人心险恶，世情凉薄。京中人人都想着拣高枝儿飞呢，也不瞧瞧自个儿什么德行，还妄想一步登天。爬得越高，摔得越惨，那位摔下来肯定全身骨头都碎了。”
燕满隐隐有了几分猜测，突然出言道：“可是为选秀之事？”
“嗯？”小公子转头看了看她，肯定点头：“你来得不巧，凡是京畿人家，每家每户有适龄女孩儿的都得去选秀呢。”
燕满垂眸，下意识摸了摸悬于胸前的长命锁。她摸着上面的“长乐安康”四字，心中逐渐安定：“我已有婚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