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多少荒唐事,满眼尽是无奈人。
直到身处这个软绵绵的表面上看起来毫无生机的大病区里,我才真正体会到这句话的含义,在普罗大众平常所忽视和极少涉足的七院果然也有不少的无奈人,玉树临风、自成体系、耿耿不屈的老刘便是其中的一个佼佼者。
这伙计按理说我叫他小刘也行,因为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小多了。他是我的一个病友,最要好的病友之一。
一开始是他主动和我攀谈的,我记得很清楚。
像我这种骨子里高傲的人,是轻易不会和神经病交谈的。
闲来无事他先给我讲了一个小笑话,作为友谊的开头:“前女友发来短信,说新男友长得吓人,我后来有一回看到他的照片,我感觉这个人长得挺帅的呀,后来我才明白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好吧,当叫人难堪的事实站出来说话时,所有的虚伪和自欺欺人都靠边站了,正如当金钱站出来说话时,所有的真理都沉默了。
这家伙,确实有点意思,一下子就吸引了我。
他说他只要把头放在枕头上就会做梦,而且只要一醒来,哪怕是眼睛刚想睁开,所有的梦境就会像被风吹日晒一万年的瓦片一样纷纷落下,然后在落地前又会化成缕缕青烟,慢慢地消失在他的眼前,从而让他无从找寻梦境中的一点一滴,尽管前边的梦境非常逼真。
另外,他还经常思考鸡蛋到底是不是动物之类的问题,他会从正反两个方面展开激烈的论证,直到最后把自己的脑子给绕糊涂,不能继续辩论下去。在彻底晕菜了之后他通常又会自言自语道:“古语说牝鸡司晨,牝处乃指大穴也,固有墓穴一说……”
啊,这厮简直是太有趣了,每次说话都把我逗得浮想联翩,狂想不止,我觉得他死后一定要把他扔到大海里,让他可以接着浪。
后来,他又十分严肃地向我推荐了一本书,就是勒旁的《乌合之众》。他说《乌合之众》并不是一本十分严谨的学术著作,但它却一针见血地指出了群体社会所存在的种种问题。
说实话,我并没看过这本书,因而只能听他侃侃而谈,貌似他说得非常有道理,也就是书里说得非常有道理。由此,我对他的好感又略微增加了几分,觉得他怎么着也是个爱读书的人,其人品和学识应该不会太差。我就喜欢和这种文绉绉的人打交道,至少安全。
“精神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病人在社会上容易受到歧视,这个滋味不好受。”他非常认真地总结道,眼睛里闪烁着叫人动情的幽幽光泽,这个非常中肯的经验之谈充分显示了一个资深精神病患者的智慧和成熟,不免叫我心中一震,觉得他着实有点可怜。
我感到不理解的是,这么一个看起来非常聪明的人,逻辑思维一点问题都没有,怎么会住到这里边来的呢?
其实,一直到我顺利康复出院,我都没看出来他到底精神上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反正我是感觉他很正常的,比社会上一般的人强多了。
我向来都觉得唯心主义和唯物主义都是真的,也都不是真的,对于其真假我个人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观点,所以我也搞不清楚他的脑子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问题,反正他就这么一直待在里边,看样子能够待到死,只要有人给他续费。
他有时候还会跩几句我根本就不知道出处的诗,比如:一径沿崖踏苍壁,半坞寒云抱泉石;山翁酒熟不出门,残花满地无人迹。
再比如:麝因香重身先死,蚕因丝多命早亡;世界从来多缺陷,幻躯哪得免无常。
还有的时候他的嘴里会很随意地跳出几句非常精妙的格言来,比如:虚荣令人喋喋不休,骄傲使人默默无语。
再比如:恶是犁头善是泥,善人常被恶人欺,铁打犁头年年坏,未见田中换烂泥。
当然,还有一些比较粗俗肮脏的话,他也是信手拈来,说起来毫不费力,比如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花子的老婆一样的那个啥,惹得我经常哈哈大笑,心情也跟着好了不少。
他确实是我的开心果,比吃好多药都管用。
我之所以愿意浪费我宝贵的时间提到老刘,皆是因为他给我留下的印象最深刻,以至于我后来怎么也忘不了他曾经说过的那些话,不管是堂堂正正的人话、不入路的鬼话,还是没边没际的胡话。
老刘还给我讲过一个国外的故事,我记得也很清楚。
说是在美国南北战争期间的一场战斗中,北方联邦军队以牺牲800人的代价,歼灭了敌对的南方联盟军队2000余人。
战斗结束后,林肯总统(Abraham Lincoln,1809-1965)遇到一位北军的女拥护者。
她兴奋地向总统欢呼:他们死了2700人,而我们只损失了800人,这真是大获全胜的一仗啊!
林肯听后极度震惊于这位女士的态度,他严肃地说:“3500个同胞手足为此而丧生,这样的战斗能称之为大获全胜吗?”
“哦,总统先生,事实上,我方只损失了800人,难道不是吗?”
女士随即辩解道。
此时伟大的林肯低下头,泪水涌出了他的眼眶,他只用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回答道:“女士,我只能说,这个世界远远大于你的心灵世界。”
哦,连这种腻歪死人的鸡汤故事他都讲得津津有味,确实有点意思,当然也有点缺乏自知之明,不过这也正是他的可爱之处,我一向都这样认为。而我这个人向来又不喜欢主动打断别人的讲话,以为那样很不礼貌,所以他便以为我很爱听这一类的故事,于是接下来便经常讲给我听,好像在完成某种神圣的任务一样。
说实话我在高兴的同时又有点小烦,或者在烦恼的同时又有点高兴。举目所望,低头沉思,在这种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的地方,也就是他能和我聊到一块去了,所以没事的时候我还是很珍惜我们之间友谊的。
和他正式交朋友之后,我很快便获得了一种特殊的权力,那就是和他一起到大食堂给这个楼层的病人们打饭。
通常这都是病情较轻的人干的活,这也足以说明我们的问题都不是太严重,至少没有主动逃跑的可能性,多少还能干点人活,比外边那些利用各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