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岭不比京城,天暗得久了,更夫手里的竹梆子一响,家家户户便知道天色已晚,灭掉烛光后便噤了声,入那梦乡寻自个儿的周公去了。所以东岭城即便在这乞巧节,夜里也是极静默的,倘若哪屋有人夜读,隔着面墙也能听着隔壁翻弄纸张的声音。前些日子城内流民涌入,这清净自然也就被街上的人声给扰了,如今流民们都出了城,今夜也算是东岭入夏来头个宁静的夜晚,家家户户紧闭着门,享受着这劫后的恣意时光。黑压压的城池里只有城中的一户闪烁着亮光,从府门前的灯笼到窗前的灯盏,皆怀抱着明火,呼哧呼哧地往上窜。
县令府的下人们在古铜色烛光下开始了洒扫,其中有一个拿着扫帚的盘发老妇,她自顾自地埋着头,扫聚树下的落叶,一挥,一拢,动作迅速又利索。
“你可有名姓?”
老妇听见声音猛然抬头,看清楚来人后果断松开了握着扫帚的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扫帚也应声倒地。
“回陛下,奴婢姓姜,单字一个蒲。”
李余延勾了勾手,示意其起身来,待老妇站稳后,李余延才接着道:“今儿的事做得不错,赏。”
老妇收起了方才的慌张模样,一改从容,缓缓蹲下身行了个礼,道:“谢陛下。”
“你们相处的那几个时辰,她可有与你说些什么?”
“嘶—说了什么—”老妇斜眼细细思索了会儿,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眼珠子一瞪,“对了,苏家娘子问我那俞微山上许愿是否真的灵验,大抵是想去许上一许。”
李余延打小长在宫里,只懂得皇家祭祀,哪里晓得寻常百姓是如何祈愿的,老妇见他疑惑,便接着道,
“俞微山是我们这儿的灵山,山上长了棵灵树,只要城里谁家生了病,或是要婚丧嫁娶,都是要爬上山祈愿求福的。但乞巧节还有另一番说法,相传只要在乞巧这日把心上人的名字写在红布条上,然后挂上树枝,便能求得姻缘美满。”
“姻缘?”李余延起初有些诧异,但瞬时便收敛了神色,淡淡一笑,“哈哈,姻缘。”
老妇瞧着皇上脸上多了些喜气,于是自个儿说话也多了几分力道,
“娘子昨夜等了陛下那般久,就是求,也是想为陛下求的。”她只字不提昨夜阿池说的“不求姻缘”,反而趁着时机编纂了一番,毕竟这桩事若成了,少不了她老婆子的好处。再者说,她昨夜瞧着苏家娘子那模样也是对陛下有情的,自己此番也算不得欺君。
李余延是越听越欢喜,此时更是笃定了阿池对自己一往情深了,年少时的种种,他自然抛之脑后,
“吩咐他们即刻备好马车,摆架俞微山,务必在子时前登山,把写有我二人的红巾挂上树顶。”
话音刚落,范忠的声音便从李余延身后传出,
“陛下,不可啊!”
李余延叹了口气,双手无奈地兜在身前,扭头道:“怎又不可了?”
范忠几步上前,绕到了李余延身前,对他行了个礼。
“您尚且没给苏家娘子名份,便要将你二人的名字挂上姻缘树?陛下,恕奴才多嘴,您怕是在这东岭城里呆久了给忘了,您可不是这街上的寻常儿郎,她也不是这街上的寻常女娘,您当初推了婚事,现如今宫里还住着位娘娘呢,您说您是在戏耍苏家,还是在戏耍娘娘呢?”
“有些事儿,一鼓作气,再而衰。这道理您最清楚,打仗用得,人心弯绕,也用得。”
李余延被范忠这番话点醒了,里马把方才派出去的人叫回了跟前,
“你们不必去寻红巾了。”
范忠在一旁欣慰地点了点头,
“你们上山去——”
“上山?”范忠顿时就急了,寻思着刚刚那一番口沫白废了,陛下他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李余延朝范忠按了按手,示意他先别急,自己话还没说完呢,“你们上山去,给我折一枝瞧着最有灵气的的唐槐枝来,定要选成色好的!”
范忠弯着腰往李余延跟前凑了凑,问道:“陛下拿这树枝做甚?”
“送礼。”他说完还为自己的主意得意极了,摆出一副眉飞色舞的模样,可范忠却在一旁扑哧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我还觉着我这点子好得紧呢!明日我启程回了宫,给她留个树枝在府中,岂不是日后时时睹物思人?”
范忠调笑道:“陛下,苏家娘子是个小女娘,你见过哪家小女娘拿着根树枝睹物思人的?您这也太没情趣了些,照我说,您若真送去了,指不定被苏家下人拿去捆了扫帚,明日一早在府门洒扫呢。”
“范翁,你何时这般懂女儿心思了?”李余延从上到下扫视了一番眼前这个让他捉摸不透的老太监,讨好一笑,
“那你给我出个主意,如何是好?”
范忠还真想到了点子,从容答道:“陛下您去把东市那个姓刘的木匠给寻来,让他啊,把您的枝子削成木簪,雕上些苏家娘子喜欢的式样,不必点缀金银玉珠,簪子越素净,陛下的心意也就显得越纯。”
“哈哈哈哈。”李余延拍手大叫,“甚好,甚好!”
这次涝灾多亏了县令里外奔波,所以县令府的差使一到,刘木匠就立马将这事儿应了下来,第二日天边刚露白肚,李余延正睡醒准备起身,装着簪子的木匣就送到了他的床前。
只见一根通体灰褐色,顶部雕篆两朵栩栩如生的莲花的簪子躺在匣内,一朵艳居于上方,一朵含苞靠其下,两根莲茎如蝉丝般香软,贴绕于簪杆之外。
“赏!”李余延掩不住喜色,“快快,给我拿把篆刀来。”
范忠听后连忙吩咐,“快!快给陛下寻去。”屋内的下人们纷纷四散开来,范忠凑到李余延跟前,只见李余延充满了喜悦望着匣子,眼睛一刻也不离开。
“陛下还有什么没刻?昨夜怎不叫那匠人一同刻了?”
李余延盯着匣子笑着答道:“这东西是我昨夜写的,得我亲手刻上去才有意义。”
“何物?”
李余延没有回答。
不一会儿,篆刀寻来了,李余延紧紧地攥着,在木匣外一笔一画地写下了这首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