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快走了吗?”
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
安宛看向发问的少年,经过了半年时光,他个子见长,身材也不像初遇那么单薄了,额前发丝梳往两侧,露出精致的面容,面上没有表情,眼里却盛着依恋。
“嗯,我离府太久了,明日是中秋,无论如何都该回去了,该回去见见父亲……和母亲。”
少年不语,只是垂下了头,淡淡的失落环绕在他周身。
安宛也沉默了,在本该阖家欢乐的日子里留他一个人在冷寂的宫闱里,她实在不忍,可是……
“没事的,没事的小宛,”少年拉住她的手,脸上是理解的笑容,“和家人一起好好过节吧,我不要紧,这么多年……我早已经习惯了。”
安宛将手放在他的头顶,轻揉了一下。
“我会给你带月饼的。”
少年点头,那样的乖巧,让人不由心怜。
安宛从皇宫离开了,孟临颛孤身行走于偏僻的道路之上,面色冷漠。
身上的伤在价值昂贵的好药的作用下几乎都愈合了,身体也因为改善的吃食渐渐摆脱了干瘦,被修剪过的柔顺乌发,绸缎制的衣裳,他得到了他从前无比渴求的一切。
从前在黑暗的角落里被肆意踢打,辱骂,手指被碾压,手臂被烧红的炭烙下了印子,没有人关心,随时死去也无人发觉的日子好像离他远去了。
但也只是好像而已。
他所倚靠的,她的善良与对弱者的怜悯,是虚无缥缈的,是会穷尽的,是不知何时就会消逝的。
在她身边这半年,他也早就看清了,她的处境并非他想的那么好。
其实在半年前,在经受过数次凌虐后,他已渐渐明白了一些东西,有所醒悟,而后的每一天都更为清醒。
纵使骨头硬得像一匹凶狠的狼,最后还不是被拔下尖牙,打断双腿,驯成了一条狗。
自己实力弱小,在有利用价值的人面前低头隐忍,讨巧卖乖都没什么关系,只要能得到想要的。
要做一条善于伪装的毒蛇,伺机而动。
时机一到,对于失去价值的人就不必心软了。
孟临颛站在湖边,注视着水中的倒影,和另一个自己对视。
眉眼间好似结了霜雪,一片漠然,了无生气,若是她看见,或许会吓一跳。
想到这里,他扬起了眉毛,眼睛弯起,嘴角上挑,霜雪在一刹那消融,化作涓涓细流,仿若毫无阴霾。
这是他和她相熟后最常露出的表情,犹记得他第一次冲着她露出这样的笑容时,她先是怔住了,随后也露出了明媚的笑。
她可能想着自己已经走出阴影了吧,不再垂头瑟缩,神情阴郁,不言不语,开始对她笑,话也愈来愈多。
她拯救了他。她一定是这么想的,她的付出不过是需要这个,他都明白,所以他给她了。
毕竟对他而言,轻而易举。
孟临颛带着那抹令人动容的温暖笑意,捡起了湖边的石块丢了下去。
石块落下之处溅起了水花,随后一圈又一圈的涟漪荡开,搅散了他的倒影。
安宛回府后见过了自己的父母,母亲还是同从前一般,对此没有丝毫喜悦,父亲果然很欣喜。
“小姑娘这个年纪总是变化得很快,数月不见你便感觉换了一个模样,”他欣慰地笑着,“很快便是宛儿的及笄礼了,定要好好操办一番。”
及笄啊……安宛有些恍然,在这之后便该是……定亲了吧。
定亲又怎样呢?她自嘲地笑了,难道有自己选择的余地吗?如果有的话……如果有的话……
她眼前浮现出那个身影——肆意的,无畏的,飞扬又悲凉的,侠客一般,似乎跟在他身后便可以无视枷锁与藩篱,随意去闯荡。
还能再见吗,景行?
次日,中秋。
辰时,天光已然大亮,安宛站在公主府正门口,身后的车马已经备好。
和缓的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她转身,与恰好走出公主府的白衣青年对上视线。
“何公子。”她唤道。
“郡主。”
对方向她行礼。
何潋,出身京城何家,于一年多前声名鹊起,恰巧是她离京之时,她回来以后,即使没有特地去打听,关于这位少爷的各种消息还是翩翩飞入耳。
他是何家长房的嫡次子。何家并非是多么有底蕴的家族,从他祖父那代起才开始踏入仕途。祖父何自安是先帝建周以后的第一批官员,虽然远比不上与先帝一同打天下后被封为镇国大将军的苏烈以及被封为魏国公的萧破云等人,但也算给默默无名的何家带来了辉煌,如今已官至礼部尚书。但他的儿辈于文于武都无造诣,长子无能,背靠父亲做了个五品官,娶了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朝事与家事都无法决断。他在从政道路上连连受挫,在家又冷落过于端庄、一板一眼的妻子,昏昏度日。
何潋的长兄生来带病,活到八岁便去了,生下他后落下病根的母亲受到长子去世的打击,很快也撒手人寰。不久,父亲再娶,他被祖父养在身边,读书识字,之后拜尚书右仆射,同样是长公主驸马的安洮为师,十五岁时凭借《中都怀古》《月赋》名动京城,此后,天才、才子一类赞誉不绝。
他一路走来的艰辛,远胜于广为流传的这些。
看着那双平静如深潭的眼眸,安宛这么想到。
何潋的目光掠过安宛身后的车马。
“我正要去城外施粥。往日那些难以饱腹的人们若是能在今日不为生计而发愁,转而赏一眼天上的明月便好了。”
少女微笑起来,眼中流光溢彩,好似落满了天幕上的星子。
何潋的手无意识地攥紧了,他艰难地移开投向她脸上的目光,轻轻点头。
“嗯。”
少女擦身而过,发丝在风中扬起弧度,他不自觉地想到了白纸上的泼墨,于是近乎无意识地开口了。
“路上小心。”
“好。”
回答很轻柔,似乎含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