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推开门,与寒气撞了个满怀。我立于檐下,目光投向州衙的值房。这个时辰仍有一大片影影绰绰的光亮,在无垠的夜色里孤独且显眼。而那团光里,有人影嵌在菱格形镂空窗格上,端坐桌前,奋笔疾书。
这是州衙的官员在加班加点工作。今天下值的时候,除宋墨成外,其他所有官员,包括刺史,司户以外的五位参军,乃至长史、别驾这两个闲职,都没有走。那位姓章的刺史大人还曾振臂高呼:“时疫不滚蛋,老子不收工!”底下一片响应。
我知道他们在忙什么。这几日,外面已经划出几处养病坊,官府拨款买的第一批药材正在分发,两味罕见药也派了人手去寻找,寻找的范围正是我说过的——充满瘴气的山间密林。
当然了,这个过程是阻碍重重的。叫花子把养病坊当家,有家可归的人却未必乐意进养病坊。官府的对策是“养病坊你爱进不进,但有人举报你四处乱跑你就必须进”。除此之外,人手不足也是一大问题。城门口、养病坊、挨家挨户都有大量需要衙差的地方,衙差却不乐意靠近病人,加之衙差中已是患者无数,很多理论上勉强可行的规则未能落到实处。对此,刺史大人以身作则地熬了几个大夜,又放出了“参与防疫者来年免‘牛皮税’”的诱人条件,情况才有所好转。至于“牛皮税”这个我从前听都没听过的词,则是当下众多苛捐杂税的名目之一。
每每见到上述场景,我的眼眶总要湿上一阵子。大约是因为感动吧。如此人间惨剧,好在官府没有视而不见。
可是我又仔细听了一番,发现这群百姓父母官今晚的工作任务是:去永安寺上香祈福。
那句诗怎么说来着?不问苍生问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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蓦地,前方一阵劲风向我袭来,隐约有黑影闪过。
我吓得猛然回头,却见一切如常,房门半开,室内静如死水。再转过头时,四周已亮起七八盏巡夜灯,两队侍卫从黑夜里冒出来,手执明晃晃的大刀。
“出什么事了?”碧环向前一步挡在我身边。
“在抓窃贼,惊扰郡主了。”领头的侍卫向我一揖。
身后,有人破窗而入的吱嘎声骤然响起,一条通体黑衣的人影被揪到廊下,来处竟是我的房间。而揪他的侍卫,我也没看清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只知不是我房门口那个。
恰在此时,外出祈福的官员回归州衙。章刺史跟我说了好一番安抚的话,我都不好意思告诉他,我其实没怎么被吓到。
我听见其他官员的交谈声:“好一出请君入瓮,还是章兄有主意!”“老宋可算是能安生几日了。”“快叫人回来吧,这个牛脾气……”
人各自散去,我道了一声“无妨”,转身阖上门。待门外脚步声渐远,碧环迫不及待地有话要说:“侍卫像是埋伏好的。”
我也发现了异常,点头道:“刺史回来得也很巧。”
“还有宋参军说过,他回家查账就是因为有贼偷账册。”
“可是既然账册在他家里……”
“郡主可有听到那句‘请君入瓮’?以此切入,或可推知此事的全貌。”
我们汇集起所有线索:账册好好的放在家里,平日里的工作交接不是衙差来找宋墨成就是宋墨成去医馆找人,他怎么就突然来了一趟州衙呢?而今日晌午他来了州衙一趟,晚上贼就跟着来了,他来州衙会是做什么的呢?请君入瓮的“请”,或许就是这么完成的。要想吸引窃贼,宋墨成会留下账册,或者给贼带来有账册留下的错觉。
而我的屋子,就是那个“瓮”。
之所以成为“瓮”,乃是兼具了天时地利人和。今晚所有官员外出做法事,他们在传舍的寝房个个门窗紧闭,唯独我这一间还有个现成的人质;宋墨成的屋子离我这里不远,我的屋子后面又挨着围墙,是一条不错的退路;此外,我有邻国郡主这一重身份,性命安危关乎两国和平,那些官员不可能置之不理。
多么吸引人的条件啊。窃贼眼中,这就是一条布局便利、守卫松懈且有人质的最佳逃生路线。如果不是我正好出门,腾出房间来给窃贼躲,让窃贼觉得藏身地比人质来得更划算,也许刚才我就被人刀架脖子了。
碧环忿忿道:“郡主为他们的和平着想,他们竟任人刀挟郡主,这是把郡主当什么了!奴婢找他们说理去……”
我扯了扯她的衣袖,“算了。”
“怎么能算了。”
这种没有实证的事情,猜对了就是见微知著,猜错了就是没事找事。我心里不自信,也就摆不出质问说理的架势。
一刻钟后,门外响起两个声音,彻底打消了我的不自信。
这是章刺史的声音,伴着一阵脚步声:“贤弟,贤弟,给我回来……”
这是宋墨成的声音:“做什么!”
章刺史反问:“你要做什么!”
“你良心不痛,我还痛呢。我得跟人说明白……”
“哎呀又没有真的被挟持,人家怎么也想不到这一层的,你怎么还上赶着触霉头呢?”
“你懂什么。”宋墨成反驳,“好歹有邻居的情分在,今儿还是我带她来的州衙,我难道是带她来当人质的吗?你说你,要请君入瓮,没说要把人请到一个小姑娘房里啊!”
“我也是在她来了之后,才忽然想到这主意的。否则按原计划把贼引至东边那条路,埋伏不便不说,贼若是谨慎一些还未必肯来,成功的把握便没这么大了……没提前跟贤弟说一声,是为兄的不是。”
“这是重点吗?存思兄啊,现在什么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郡主就是天降了个菩萨,给咱们大邺送和平来的,供着还来不及。你倒好,引狼入室,万一真被劫持了怎么办?”
“就因为是个菩萨,所以老侯爷也供着人家呢,他底下的人哪里会真伤了郡主?”
“你扯什么老侯爷。”
章刺史呵呵一笑,“贤弟,聪慧如你,难道猜不出假.币的背后是谁?”
“……说不过你!”
“好了,咱回吧,回了啊……”
“回什么回!我宋墨成行得正坐得直,没干过这等腌臜事!”
“贤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