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请便。”
周从安走下台阶,忽然又顿住脚步。
“哦对了……”
“先生还有何事?”
“节哀顺变。”
“好。”
少年点了一下头,眼神凝滞,似有点点愁色升上眉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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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从安走后,少年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姑娘……能走么?”
“……”
“晴儿,你扶。”
“哦好。”少女缠着我的胳膊使了一点力,又摇了摇头,“哥,扶不动,你背吧。”
“来。”少年当即起身,屈膝弓背,回头用手指了指自己后背。
“啊?要我把她弄上去?”少女愣了一下,“还是抱吧。”
少年怔了怔,随即一手揽腰,一手探过腘窝,把我整个人打横抱起。
很久以后我回想起这一刻,始终没能辨清当时是怎样一种状态。我的腿没瘸,腰也没断,唯一出问题的其实只有脑子。脑子就像是刚安了个新的,一切对这个世界的认知都需要重新吸收,像是刚出世的婴儿在打量陌生的世界,陌生到自己不敢贸然作出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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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放在一张软榻上。
软榻后面是山字屏风,少年动作温和,一直扶着我的腰,直到少女拿来靠枕才缓缓抽手,没让我一头撞上屏风的祥云纹木雕。我手臂上好像缠了一个包袱,少年背我的时候一直用手挡着没让它撞到我,待我坐定后又帮我取了下来。
“得是受了多大刺激啊,她以前可不这样。以前虽然也不大吭声,但我知道她心里都是有感知的,怎么寻亲一趟回来就……”少年立于榻边,蹙眉嘀咕着。
“失忆了?”少女挨着我坐下。
“有可能。”
“或者魔怔了。”
“朝露姑娘。”少年温声叫唤,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没听懂他在说什么,但我很想回应点什么,于是憋了半天,喉咙里挤出一声“嗯”。
“这是记起自己的名字了么?”
“嗯?”
“你叫白朝露。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就是这个朝露。”
“朝……露……”
最先恢复的,是一种叫语言的东西。
“你生在巴州城郊的一个村子,你家世代行医,你父亲却不修医德,在时疫期间垄断药方高价出售,对你还动辄打骂。你偷药方逃了出来,药方造福了巴州的百姓,然后你来到这里,也造福了这阆州的百姓。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你看看可还能想起来。”
少年的话听来陌生,可是到最后那句“这些都是你对我说的”,我想起来了。
都是编的。难怪陌生。
少女在一旁感叹,“你怎么没跟我说过这些呀,朝露姑娘真是个好心人。”
“你善于营造之术,图纸画得很是精妙。隔壁就是你家,我们两家之间的门,还有你家的主屋,都是你设计的。”
“营造?朝露姑娘好生厉害。”
少女说着站起身来,“你要不要吃些什么。团圆饭总是吃到深夜的嘛,现在还有米糕和炒豆。我去热一热。”
随着嗒嗒的脚步声,少女转身离去。屋内愈发安静,少年的声音也愈发清透。
“想不起来也无妨,姑娘不必急于回家,我也绝无驱赶姑娘回家之意。无论多久,这里都可以供姑娘安身。”
说罢少年起身出门,回来时怀里堆着一团被褥,行至罗汉床边拉四角铺平。然后他再度出门,端来一盆炭火。
看到炭火就冲上去是我的本能。
“很冷么。”少年在炭盆边蹲下,伸手紧了紧我身上就快塌下来的斗篷。炭火的红光映照着他半边脸,柔和的轮廓格外清晰。
一阵子的发怔后,我用我慢慢恢复的认知,组织了这样一句话:“应该不是失忆。”
“哎,你能说话了。”
“……能吧。”
“不是失忆,那你还记得我么?”
少年眉眼清隽,轻轻一眯便生出几分笑意,眸子里好似藏了万语千言,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我怔怔地注视着这眉眼,如同深陷漩涡,记忆如浊浪裹挟了我的思路。
“宋昀。”我浅声开口。
少年怔了一下,随即嘴角上扬。
我都记起来了。半个月前,裴颂从剑南来的那天,宋昀也同路出使归来。他回来后即刻得到了宋墨成的死讯,然后他哥哥赴洛阳为父鸣冤。他主持丧葬事宜,维持家中生计,原本的科考大约也要为守孝而取消。
而沧海桑田之后,他依然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模样,温和,纯良,言笑自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