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叹了一口气,“郡主身上发生了这么多事,可是最后的墓志……”
宋昀信手拿起笔,左顾右盼地想要找地方写字。
“我去拿纸。”我当即起身。
“罢了,不浪费纸了。”宋昀也起身,“有水吗?”
蘸水也是可以写字的,只是在石板上很快就会干。我曾是郡主,宋昀曾是官宦子弟,我们的用纸习惯都是被一时的富足惯出来的。但事实上,若不是需要长期留存的字迹,寻常百姓家绝不会动不动拿纸。
我们都该适应了。
我指着自己家对宋昀说:“我家那边的墙很空,公子来吧。”
宋昀蘸水挥毫,对着墙洋洋洒洒写了一大通。我托起油灯给他照明,幽幽的光也打在他认真且沉默的半张脸上。
墓志是要流传后世千百年的。后人想知道真相,今人字字句句所留下的,却都是他们想让后人知道的那一部分真相。譬如和亲止戈这一段,墓志依然只有最表层的迷路走失。又比如假.币案和叛国案,墓志更是只字未提,只留下一个没来由的“暴毙”作为结尾。
“最后的墓志,如此而已。”
最后一个笔画落下,宋昀看着满墙半真半假的荒唐话,眼底泛起隐隐的慨叹之色。
“墓志是朝廷礼部拟好的。他们不愿意告诉后世的真相,我却想说。”
宋昀当即又提起笔来,另起一段写道:然则凡此种种,仅其表也……
从旧版本到新版本,像是从一个和亲的符号,变成一个活生生的人。文字静止且僵硬地呈现于砖墙,我却透过字里行间感受到,过去的两个月,我真的活过。
“这是我自己偷偷加的一段。”宋昀侧过头来低语,像是要告诉我一个不可轻言的秘密。
“那……被人瞧见了想必罪名不小吧,公子要小心。”
宋昀发现这些事很奇怪吗?其实并不。他本就是一国使臣,这个位子无论换了谁,够聪明的都能发现。
一切皆有因果,可我还是想称其为缘分。
“你放心,我有数的。我只是在背面留一点墨迹,也没让匠人来刻。那石板的眼色本就很深,一般人发现不了。”宋昀语气平淡得像是家常便饭。
“既然没人会看见,为何要写呢?”
“人可以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难免有不为世人理解的孤独。我是希望柔嘉郡主在天有灵,能看到自己的事迹有人记录。”
宋昀抬头望天,眸中千般意味,有凡人看神明的虔诚,也有神明看凡人的悲悯。
“……可是说到底,那柔嘉郡主也只是一个已故的陌生人。”我试探性地问。
宋昀:“死者为大。”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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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昀走后,我托着油灯,拿起平刀和三角刀,把墙上的字迹一点一点刻了出来,耗时一整夜。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突然觉得——宋昀讲得像是专门讲给柔嘉郡主听的。
也许他早已知道我是谁,却看破不戳破地照顾着我的自尊心。我为一个陌生人的理解感动得一塌糊涂,殊不知他只是在安慰天底下众多的苦命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