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馆子里的这一顿晚膳,香得像是整个人秋天在烧,大半个村子的人都闻见了。
那副都统一行人下来把小馆子的白鹿角给要走的事情,叫村里的汉人很惴惴不安,可闻见这香气,心里又踏实了些。
释月和方稷玄都该吃吃该喝喝的,他们愁什么呀!天塌下来不该有个高的顶着吗?
说是这样说,但一到了晚上,天昏沉下来,山坡上的营帐显得那么明亮,又叫山底下的这些人心里打起鼓。
方稷玄这番也算得罪了林中人,平日里的纷争也就罢了,这回可是北江朝廷来人呐!还不知会如何惩治他们。
“方郎君都交了鹿角了,还要怎样?”乔婶用力的掸着被子,替乔银豆脱掉袄裤,把她塞进被窝里。
“交是交了,可,可方郎君也太霸道了些,骂人又打人。”乔叔刚料理完了喜温给的两只野鸭和一只榛鸡,脱了一身鸭味的袄子,往炕边一坐。
“我看你也是头低久了抬不起!”乔婶又把乔金粟给塞到被窝里去,没好气的白了乔叔一眼,道:“唾沫都吐脸上了,擦的时候还要说自己不是擦,是抹抹匀!”
乔金粟偷偷地闷在被子里笑,乔叔一看她,她又收起笑来,撅起屁股翻身对着他。
乔婶虽数落丈夫,也见不得女儿闹脾气,拍了她的屁股一下,道:“你爹今儿在地里干一天了,你还给甩脸子,狗不叫喜温丫头拿去养了吗?你恼什么?”
乔金粟知道爹辛苦,可一想起他提着狗崽丢出去的事,就觉得他心狠。
“喜温姐姐说山上营帐边上好些活的猎物,夜里呜哇乱叫吵得很,怕小狗吓着,所以放在释娘子那先养几天。”乔金粟闷在被子里出声。
乔婶子薅开被子,道:“别捂着睡!”
今儿早起的时候乔婶子剥了好些蒜头浸在水里去辣味,方才吃了饭,借着灶洞的火光把糖蒜腌起了。
腌糖蒜得是嫩蒜,可再嫩的蒜也有蒜味,弄得手上有味。
乔金粟躲着娘的手,被乔婶子发现了这一点嫌弃,小鼻子狠狠遭了一拧。
见好几天不肯同自己说话的女儿间接搭理自己了,乔叔憨憨一笑,说:“林中人渔猎一向有数,上回张老哥用了张密网去捕鱼,叫他们逮住了,骂了个惨,说他不识数,网密得都可以网鱼仔了!最后把他的网也扯破了,张老哥还挨了个巴掌,气得他一口痰下不去,差点厥过去。”
乔婶有些诧异地说:“是吗?我瞧他这两天挺精神的,边割稻边在那骂林中人杀怀崽的母鹿呢。”
“就是因为知道围场里猎孕鹿,他才精神呢!觉得人家骂他的话站不住脚了。”乔叔道。
“那你还说林中人渔猎一向有数。”乔婶贴着两个女儿躺下,示意乔叔洗脚上炕来说。
“鹿胎又不是他们吃,要不是朝廷贡鲜点名要鹿胎,他们原本都是放过母幼的,”乔叔往炕尾上一坐,把脚伸进热水里,舒服得缩了缩脖子,说:“都一样!都他娘的一样,孽债让底下的老百姓背,福分让上头的人享!”
乔银豆已经睡着了,被乔叔这一嗓子吓得一抖。
“小声点!”乔婶轻踹了他一脚,乔金粟的眼皮一个劲的颤,摆明了没睡在偷听。
乔叔烫了脚,趿着鞋去倒水。
秋天的风已经有点冻人的威力,乔叔拢了拢袄子,见黑豹抬起脑袋望着他,眼神还是一如既往的纯洁忠诚。
乔叔心里有些过意不去,蹲下身轻轻摸了摸黑豹的脑袋。
黑豹心里很清楚小崽许给了喜温,但先养在释月那了,所以它很大方宽容的伸出舌头,舔了舔乔叔的手心。
乔叔心里不大安稳,本想留灯好方便起夜,但转念一想,别人不留他留,岂不是现成的活靶子!?于是赶紧吹熄了。
油灯一熄,整个屋子都陷入了一片沉郁的黑暗。
乔叔打开一条窗缝朝外看了看,黑乎乎的,不过小馆子灯还亮着呢,他‘吁’出一口气,莫名安下心来。
今儿白日里天就阴阴的,云很厚,到了晚上更是如此,一丝月亮都瞧不见。
释月不喜欢没有月亮的日子,月光太特别了,清冷银白,照在地上如盐似雪。
小木屋里洋溢着的油灯光芒是暖色,这种光芒像从墙角那一麻袋的山里红上透出来的,又像是从那一桦皮盆的橙黄菇娘果里折射出来的。
恍惚间,让人觉得屋里甜蜜蜜的果子香是从光中发散出来的。
蘑菇晒干晒透后装在麻袋里收起来了,还有别人家捡了顶好的送来,每朵都完整饱满,有些柄细盖小,有些柄粗盖厚,但都是一种温润质朴暗黄薄褐的色泽。
几个新嫩的苞米搁在笸箩里,余下的都剥开了壳皮,像缠辫子一般绕起来,悬在梁上,虽然释月喜欢清甜爆汁的口感,但苞米得晾透才存得住,否则从须子里就开始霉变了。
一直由着喜温往里填塞的那兜子艳羽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十分鼓胀,捏一捏又扁下去,但就是有那么多,不知够不够缝裙子了。
被春夏渐渐吃空的屋子,又在慢慢地丰盈起来。
灶台的小锅里在熬蓝莓酱,天冷下来的时候,甜味就变得特别明显。
狗崽太小了些,还不会闹腾,呆乖得很,不是在方稷玄的袖洞里痴痴睡,就是被释月搂在怀里揉脑壳。
“好了吗?”方稷玄的胳膊外忽然歪出个脑袋,释月觉得自己等了蛮久,鼓着脸问。
蓝莓熬酱是喜温教的吃法,林中人秋日里收了野麦子,舂谷磨粉后也能存的一些麦粉好过冬。
他们吃麦粉,多是团了面团,丢进炭火堆里烘烤,烤成一个焦黑蓬软的大面饼子,这时候就能撕扯着沾蓝莓酱,或者佐一碗山里红酸汤,也算他们秋冬时候的一道美味。
方稷玄搅弄着这一小锅黏稠甜蜜的果酱,也不太有把握,勺了半勺给她。
释月叼着木勺点点头,抿开那口果酱,满口浓郁滋味,甜得好像浓缩了山野灵气,简直是嗜甜者的恩物。
她伸手正要取陶坛装起来,忽然山间一阵强风起,屋门和窗轻轻震动着,释月臂弯里原本安睡着的狗崽抖了抖,呜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