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盐又喝了一杯。
不知道为什么,顾怜低沉温柔的声音让她方才受的委屈尽数翻腾起来,一时间让她红了眼眶。她丢下酒杯,转头看顾怜。
“关你何事?无论是谁,与你何干?”青盐质问他,语气咄咄逼人。
顾怜没想到青盐会是这样的反应,看着她的眸子颤了颤,他像是看着一只受惊的小鹿,正在竭尽全力对一群猎人展现自己最凶狠的一面。她露出獠牙,企图告诉旁人,自己是森林中凶猛的野兽。
殊不知这在猎人看来,只是猎物的撒娇。
顾怜没有生气,青盐这样浑身是刺的模样,他已经完全适应了。即便是她终日将他视作仇人,顾怜也毫无怨言。
“宴春楼中有人对你不好吗?为什么这么想要将自己卖出去?”顾怜认真问她。
顾怜的问题带着“何不食肉糜”的愚蠢,让青盐沉了口气。
“顾公子想出钱吗?”青盐反问他。
顾怜一愣,他没想到青盐会这样问,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青盐扯出一个冷笑:“顾公子,既然不想出这份钱,又死乞白赖不让旁人花,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什么?”
“混账行为。”
这四个字被顾濯听了去,他警觉望向顾怜,生怕顾怜倔脾气上来非要在这种场合下与青盐决一死战。从来没有人敢像青盐一样直截了这样数落顾怜,即便是他们的父亲——顾中明也不敢。
顾怜的倔脾气一上来,无论对面是谁,都要争个你死我活。
可他没有。
顾怜像是被神奇的力量禁锢在原地,只能定定看着青盐,一动不动。
青盐知道自己刚才有多失礼,想了很久,她淡淡开口:“你相信轮回吗?有些错上辈子犯过了,这辈子,就不想再犯了。”
没听到顾怜的回答,青盐抬头去看他。
只见他张大了双眼,正定定看着青盐。他的眼神中有惊喜,似乎还有近乎哀求的神色,他颤抖的双唇分明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要对青盐说。
青盐有点摸不着头脑。
“青盐。”薛正田的声音传来,青盐心头一紧,她急忙换上笑脸,瞥了眼顾怜,随后站起身向不远处走去。
她依偎在醉醺醺的薛正田怀里,用最大的耐心容忍薛正田四处乱放的手,一边躲,一边防备他一个不留神吐在自己身上。
顾怜默默看着,刚刚青盐的那句话还在他耳边回荡。
轮回吗?
没有人比他更愿意相信转世轮回了。
他知道青盐为什么每次望向他的眼睛里都带着鲜明的恨意。
那一世,在漆黑小路口,是他拦住了刚刚逃出陈府的青盐。他死死守着路口,任由青盐如何低三下四地求他,他都没有让开半步。
从那一刻开始,青盐看他的眼睛里就始终都存着恨。
他照单全收。
可青盐不知道的是,那天站在顾怜身后的是手中拿着鞭子的陈金粟。如果青盐真的走进了那条漆黑小巷,迎接她的是什么,顾怜不敢想。
那只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夜晚,他因为去帮父亲取药耽误了些时辰,迎面撞见了慌慌张张就要往巷子里闯的青盐。
他从来都不是爱管闲事的人。
唯独那天晚上,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他冲出来挡在青盐面前,将他毕生能够想出来的狠话都说了一遍。
他眼睁睁看着,看到青盐眼中的光芒逐渐减弱,她畏畏缩缩,一步步向后退。顾怜看着她漂亮的眸子里,从心怀期待到惴惴不安,到最后彻底失望,剩下的只有怨恨。
直到青盐转头向反方向跑去,顾怜才松了口气。
青盐走后,陈金粟从黑暗中走出来,他反手将顾怜按在墙上。
“老子教育家妓,关你什么事?”陈金粟凶狠的目光几乎要将顾怜的脸点燃,他眼中满是怒火,无论神情还是姿态都写着“不可一世”四个字。
顾怜什么都没说,只任由刚买的草药散落一地,独自抗下陈金粟的怒火。
那时候,顾怜以为自己救了青盐。
他没想到,没过多久,自己就在宫里又见到了她,只是与那时不同的是,现在的青盐不再是家妓了,而是一位刚刚送入宫中尚且没有名号的佳丽。
后来,朝局变换,顾濯被陈家陷害致死,顾家失势,陈家在朝中已是只手遮天。
在处死青盐的当天,陈金粟要求顾怜亲自动手。
陈金粟在报复他多管闲事,顾怜心里很清楚。
那天雪很大,几乎在他眼前覆了一层白色的屏障,他什么都看不清,也什么都不愿看清。
他不敢想象,曾经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长安名妓,如今会变成这副鬼样子。雪花一片片落在她肩上,几乎将她埋在一片白花花的厚重银光之下。
顾怜这才明白,自己并没有救下她。
他没有救下青盐,还搭上了整个顾家。
当青盐用最后的力气抓住他的衣角,眼中情绪复杂。他知道自己唯一能为青盐做的,就是让她从痛苦解脱。
于是他拉满了弓,拼命克制颤抖的双手,对准青盐心口。
他的手在抖,仍箭无虚发。
一击毙命。
顾怜看着青盐倒下时脸上的笑容,心里猛地疼起来。他不知道青盐经历了什么,才会在面对死亡的时候露出如此欣喜的神情。
似乎这世间没有任何值得她流连,面对那片名叫死亡的漆黑的海,她欣然前往。
太苦了。
世间的糖罐都是苦的,漆黑的海水与之相比更甜几分。
顾怜用力攥拳,弓箭的弦几乎要嵌入他的手掌,他感觉不到痛,他想让自己感觉到痛,这样他似乎能够和青盐感同身受。
后来,顾家没落,顾中明背上骂名,顾怜的官职一贬再贬,日子也越过越难。他亲手送走了母亲,送走父亲。直到二哥也被设计,因为受不了世俗之见而选择自杀。
他独自操办了整个顾家的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