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卯原本要回府,闻言立刻招呼马夫转道前往拂春楼,此时已入深夜,正是衙后街这种风月场所最热闹的时候,到处是招揽客人的妓子和喝得烂醉的酒鬼、赌徒,唯有前些时日死过人的拂春楼门庭冷清,格格不入。
张卯来的时候,正与王家的车马擦肩而过,王昌旻发达起来,连带着马夫的眼睛都长在天灵盖上,从旁路过,差点将他撞翻。
“姓王的鳖孙赶着去投胎吗!?”
他骂了两句,王家的车已经扬长而去,张卯没有解气,想到深夜来拂春楼的目的,只好忍耐下来,转过身,春绣已经等在门口。
前些时日与她起了争执,幸好春绣是个纤瘦娇弱的女人,再心生不满也没用,打了一顿,便又服服帖帖地为他招揽客人了。
“张相公。”
春绣见他下车,走上前,低眉行礼。
张卯直言道:“方才和王昌旻在雅间的人,你见到了吗?”
“嗯。”
春绣点头,一面往楼里走,一面低声道:“张相公先前叮嘱过奴,奴都记着,今夜王员外一来,奴便让人留意了。”
她推开内间的门,沉吟片刻,“奴倒是没见着对方的脸,不过,进去侍酒的阿桃说,那人的口音不像朔北人,穿着不俗,后面二人要谈话,将她们都赶了出去,只隐约听得王员外称呼对方为殿……下?还有‘虎什么军’……?实在是听不清楚。”
张卯不耐道:“什么掂上掂下的,抛绣球吗?”
春绣有些害怕,绞着帕子泫然欲泣道:“想来他们是有要事相谈,自然不肯让人待在身侧,阿桃只听得这些,不过,后来吃完了酒,阿桃进去服侍,看到那人腰间挂着的玉珏,上面刻着一只蟠龙。”
“蟠、龙……?”
这下张卯彻底愣住了,再蠢也知道这蟠龙图案不是随便谁都能用的,除皇室之外的其他人都是僭越,杀头都是轻的,甚至要诛九族。
一想到这儿,他猝然弹起,方才春绣所说的是“殿下”,再加上那玉珏,先前亲信说王昌旻最近勾搭上了皇子,难道不是假话?
皇室,那是比官员还要更贵重的人物。
“难怪这鳖孙能跑到聿都和墉州做生意,还和织造局牵上了线,他倒是会巴结,脸都贴到皇家的大腿上了!”
春绣怔然,“张相公……”
张卯嘴里一边骂个不停,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王昌旻有皇室中人做靠山,今日是他张家丝锦运不进墉州,将来恐怕连朔北都再无他一席之地了,更何况他还与王昌旻素有恩怨。
跟着姚昶这么多年,他多少知道点朝局,张卯那向来简单的脑子竟发达了一回,意识到王昌旻勾搭上的是如今正值盛宠的七殿下李孚谕,而姚大人效忠的是贵妃之子李拓溦,李拓溦与李孚谕水火不容,李孚谕如今又把手伸到了朔北,谁知道他要做什么。
“不行。”
张卯捏紧拳头锤了锤掌心,抬起头,“我不能坐以待毙,我得去找姚大人一趟。”
春绣还未来得及开口,张卯兴致扬扬地赶来拂春楼,又急匆匆地冲了出去,他直接钻进马车,“现在立刻转道去姚府,越快越好!”
车夫依言扬起马鞭,深夜巷陌无人,只余车轮快速碾过之声,张卯焦急地拍着车厢,念叨着再快一点,倏地马车猝然一停,张卯重重往前撞去。
“谁啊!”
他捂着头站起,以为是车夫作孽,刚要发作,外头传来尖叫,张卯大惊,“刺啦”一声,车帘直接被人从外面划成两截,寒光一闪,一柄弯刀猛然朝着他面门砍来。
来人深夜行刺,有备而来,张卯瞳孔一缩,下意识往右侧翻身,刀剑直直砍进座椅,他吓得后仰,马车摇摇晃晃,“嘭”地往一侧倒去,车盖重重砸在地上四分五裂。
张卯摔得鼻青脸肿,抬手抹了一把额头上的血珠,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大喊道:“救、救命……杀人、杀人了,救命——”
车夫吓得躲在车辕下一动也不敢动,平时雇的打手这时候同缩头乌龟一样踌躇不前,张卯暗暗叫苦,手脚并用地从马车一地废墟中爬了出去。
他不停哀嚎,来不及细想是谁要取自己的性命,毕竟自己从前得罪的人太多了,但第一次有人敢这么直接拦路截杀,吓得周围的随从都不敢轻举妄动。
蒙面人将刀拔出来后又立刻往张卯逃走的方向劈来,张卯腿一蹬,身下随即便湿了。
千钧一发之际,巷子尽头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光线一动,来人手里的的灯笼摔在地上滚了几圈,那蒙面人被这大喊喝住,下劈的动作一僵,张卯猛地撑着手臂,往前扑了出去。
他一抬头,见有人挡在面前,瞧那一身熟悉的清贫服饰,张卯愣了愣才想起来人是谁,似乎不久前在姚昶的践行宴上见过,是一名工部的九品臣工,姓沈。
“何人胆敢当街行凶!”
沈霁应是深夜刚从工地上回来,衣摆上满是泥尘,他独自一人,只提着把测量堤坝所用的尺子,便冲上去和对方打了起来。
张卯想都不想,不管沈霁是死是活,爬起来就想跑,怎知那蒙面人竟然真的被沈霁拦住了,他一伸手便扯下对方脸上的面巾,露出一张有些熟悉的脸,尽管对方眼疾手快抬手掩面,慌乱地逃开,张卯仍旧看清了他是谁。
他身上顿时下了一层冷汗,重新跌坐在地,风一吹,胯|下冷飕飕的,张卯打了个颤,嘴唇都在哆嗦,因为他想起,方才前来杀他的,是他从姚府离开时关门的那个仆人。
张卯动了动手指,随后握紧成拳,牙齿龃龉,恨恨道:“姚老贼……我为你办了那么多事,你、你……你竟想杀老子灭口……”
姚昶临近丁忧期满,不日要启程回聿都待职,他倒是走得轻巧,为了不落人口舌,竟想要杀人灭口,以为他死了就再也没有人知道他在朔北干过什么事了吗?
难怪这次去求他办事竟然答应得如此轻松,恐怕姚昶早就想着临走前把这一切都处理干净了吧,外面谣言四起,就算有人想查什么,死无对证,而他又回到聿都,位高权重,谁还知道他干过的那些烂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