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社会生活浸润之下,他已经习惯保持一种默认的社交面具。面对生人也能保持礼貌性的热情、面对公事便兢兢业业,这些对他来说都算不上难事。
不过面具之所以为面具,就意味着人总有一些无从遮掩的时刻。今川佑树很清楚自己的弱点,在私人事务上,他总是无法抵抗不自觉流露的怯懦。
这怯懦并不意味着他的人格有多卑劣,只是,无论是被叫做“社交恐惧”也好,还是太过看重边界感也好,他清楚自己不适应那种被探照灯窥视内心的感觉。
但今天好像是非比寻常的一天。
不,今天是奇迹的一天。
人总会在一些莫名其妙的时刻被激发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冲动,就好像他正莫名其妙地站在这里等星野真弓一样。
然而,等了半天也没见着人影,就在他垂着头、差点决定放弃的时候,星野真弓的黑色中跟鞋又突然出现在视野里。
她似乎总是冷不丁来一些突然袭击。
“今川先生,你站在这里做什么?”星野真弓看起来是在真心实意地疑惑。
“……”今川佑树努力张了张口,他感觉自己的声带像卡了壳的磁带,“星野小姐——星野警官。”
他开了个头就顿住了,星野真弓却依旧耐心地站在原地,静静看着他。
在那双平稳的灰蓝色眼睛中,今川佑树好像找到了勇气似地,挺了挺肩,认真道:“我想郑重地对你道谢,还有……对不起。”
“对不起?”
“因为刚刚打断你说话……”今川佑树越说越小声,为了避免和星野真弓有眼神接触,他努力地盯着她的鼻子,“其实我当时觉得你很厉害,能从一只手推测出我以前的职业,还有我晕倒的时候,你敏锐地判断出这是晕血症状,及时做了正确的应对措施。我以前也有过晕血昏迷的经历,本来没事的,结果因为路人错误的急救措施差点真的出事了……”
他大概是越紧张越话唠,开了个头就没完了,星野真弓却在他开始语无伦次的时候噗嗤笑了一下。
“这没什么,今川先生。”她摇摇头,依旧平静地看着今川佑树的眼睛,“阵平也看出来了,他只是不会把话说出口。而且,是我应该向你道歉才对,我知道自己有时候说话不近人情,那时候是触及你的伤心事了吧?”
“......啊、嗯,大概吧。”今川佑树卡壳了一下。
他攥紧拳头,深吸一口气道,“星野警官,请允许我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今川佑树,前海上保安厅SST特殊警备队紧急医疗官,四年前4月11日,我和我的小队正在宫城县沿岸执行紧急任务……后来的事你大概也知道,宫城县是那场特大地震的最中心之一。”
他话音落下,突然发现面前的星野真弓已经收敛起微笑,她柔和的表情不在了,嘴角抿成一条直线,面无表情地直视着他。
阴灰色天空、断肢与鲜血、破碎的水泥结构、无数台橘红色的担架一瞬间从星野真弓脑海中闪过,她却只任由回忆横冲直撞了那么短暂的一秒,就再度收敛情绪,扬起笑容,耐心倾听着。
今川佑树几乎以为刚刚那一秒是错觉,他垂下眼,低声道:“我所有的队友都死了…...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总觉得我也死在那里了。被困在废墟里的人会对时间失去感知,我唯一残留的记忆是无穷无尽的铁锈味,我知道那是什么,我们中年龄最小的队员,地震那年他刚满24岁,对我来说只是个格外聒噪的弟弟。地震发生时他下意识护住站在附近的小女孩,但是太不凑巧了,他自己被钢筋承重墙砸中脊椎,下半身完全掩埋在几吨重的水泥结构里,而我却幸运地站在他面前的黄金三角区,几厘米而已,只要他再往前站几厘米……我是个医生,我明明随身携带着完备的紧急医疗包,却什么都做不了。他在十分钟内失去呼吸,连遗言都没有留下,我和那片无法消散的铁锈味共处了彻底漆黑的五天。”
他顿了顿,很慢很慢地吐出一口气,几乎是为了防止自己陷入某种回忆似地,强行把话题拉了回来。
“患有晕血症的医生是拿不了手术刀的,但即使如此,即使只是每天/朝九晚五地来这里上班、记录几组实验数据、捣鼓一些没什么含金量的表格,我也无比珍惜这条命,无比珍惜我现在所能看到的一切。我知道这是来救我们的人拼命争取来的,我的生命并不属于我,而属于救过我的人和那些死在废墟下的亡魂,我必须得替他们保管好这条命才行。风见警官说你当时就在现场参与援救——星野警官,作为那场地震的幸存者,也许我们从未见过面,但我无论如何都想当面对你道谢。非常感谢你……非常感谢你们没有放弃我们。”
他深深地弯下腰,垂在身侧的、有绕线痕迹的右手紧紧并拢,笔直地颤抖着,好像要就这么坠入地脉深处,沉进混着血肉的泥泞黄沙里,抵达记忆中的埋骨之地。
漫长的沉默后,星野真弓忽然说:“她活下来了吗?”
今川佑树直起身,有一瞬间的疑惑。
“被他护着的小姑娘,”星野真弓又问了一遍,“她活下来了吗?”
“……”
今川佑树哽咽着笑了一声:“当然了,我们可是SST的精英啊。她过得很好,今年上五年级了。”
星野真弓便也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那就好。”
她走了几步,和今川佑树并肩站在一起,今天第一次望向远处天空半坠的红日,冰冷的日光映在两人眼瞳中,有火在烧。
她良久才道:“四年前我只能算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学校不会教你怎样面对那样的灾难,书本也不会带你体验真实的地狱,人站在天灾面前才会意识到自己有多么渺小、多么无能为力。我只是个平凡无奇的、充其量会点乱七八糟的语言、知道一些乱七八糟的技能的普通人而已,我学过的东西没有用,有用的一切都是现学的,还得天天和那些没完没了、袖手旁观的政客吵架,忙碌很久才能争取到一点微薄的物资,再怎么急切也只能向上天祈祷着下一秒会发现新的幸存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场地震也永远地改变了我的一部分,就像它永远地改变了你的一部分一样。”
“今川先生,我没有办法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