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第一次彻夜长谈,总有说不完的话。等到晨光打在窗台上,耳边响起几声雄鸡的晨鸣,才发觉漏夜已过。
渐渐东方吐白,云霓阁四壁被薄薄的晨雾环绕,周围的云先由深灰变成紫灰色,再慢慢变成湿漉漉的晕红,万物也渐渐被这红色云霞笼罩着,像是穿上一套崭新的衣衫。竟然没发觉山上一夜凉风未歇,外面早已曾小雨淅沥、绿树新洗,空中像滤过似的没有一丝纤尘。
陈鉴携章青砚绕过片石山房,沿着蜿蜒石阶下回道,朝宣益公主的住处胡蝶阁而去。
晨风大起,吹得他们的衣袂飘飘,走过三五里无人的石道,才看到落在绿树环绕的山谷下的蝴蝶阁屋脊。
又走了几百米,才回到地面上,章青砚抬头眺望远处晨曦里的高山兀川,石骨棱棱,松柏满布,景致多繁。近处的越州离宫阙泉山庄,台榭参差,珠壁交映,金碧相晖,观其移山回涧,穷泰极奢,眼前又曲水流淌,觥筹交错于飞流之中,顿有开阔疏朗之感。
此时卯初,宣益公主已站在蝴蝶阁前的台阶上等候。
“九哥且去,否则向悦母妃请晨安就晚了。”宣益公主看见陈鉴仍期期艾艾凝视着章青砚,双足不愿移动半步,便笑着提醒。
陈鉴走后,她才对章青砚道:“童心说章府有人来了,要马上接你回去。”停了一下,“这次算冒险,我留你一晚,好在无人知晓。”又问,“回去后,你兄嫂会追问你去哪里么?”
“你派人来接,他们也不好多问,但他们会拐弯抹角问起楚王。”
“哦!上次你去拜见悦母妃,你家人知道什么了?”
“也许吧。”章青砚忽然心头闷闷,不想多言,只道,“我父亲的心思实难以琢磨。”
宣益公主深懂她话中意思,只喟叹道:“真不想你日后被人摆布。”说到这里,眼睛里蒙上一层水雾,只强忍笑说,“九哥对你确与众不同。我真的想帮你,也为全了九哥的心愿。”
章青砚拉住她的手:“司马将军可有书信来?”
“从他走后,音讯杳无。”宣益公主黯然神伤。
“你去问过楚王么,那司马家的姑娘——”甫一出口便打住,内心排斥不愿多提。
宣益公主微笑道:“那司马姑娘确对九哥别有心思,可九哥意绝分明,又打定主意要请父皇将你赐为楚王妃,听九哥身边的恽良说,因九哥时时怠慢她,这回她真的生气了,也没跟到越州来。”
章青砚垂眉不语,良久才道:“楚王真是避权避得紧。”
“他从来不屑权力,只求自在。我知道他唯一一次求人,是将他的挚友李垣送往贡州节度使幕下。那李垣去了后,不知为何少有书信给九哥,为此九哥颇为挂心。”
“边镇遥远,像你我长久待在京中,不能亲验大漠孤烟、长虹落日,殊不知那里神秘而荒凉,岂非你我能想像的,想那李先生定不惯在那里长久待下去。”
宣益公主又想起司马清焕,几点愁绪闭塞胸腔,左右不得发泄,寞寞中只极力不去想,但到底还是忍不住,低声求道:“下次你见到九哥,可否请他帮我打探打探司马将军的近况?”
“好,我一定代问——咦,公主刚才为何不对九殿下说?”
“他现在避那司马姑娘避得紧,一听到提到司马家的人就不自在。他那样的脾性,对不喜欢的事常显露于形,我不必去招惹他。”
“若我去说,他也会厌烦啊。”
“你不同,他对你必待谅几分。”
这话听得章青砚面色讪讪。又听宣益公主说道:“前日听丽母妃说,李家的姑娘现在也皇子择妃名册里。”又补充,“就是那个与你一道做我傧从的那位。因她现在的出生,有人提议选给七哥做侧妃。”
提到陈询,章青砚微怔,“刚听楚王说,穆王府里的侍妾有孕了。”
细络事关殷贵妃,她刚说出来就后悔,好在宣益公主神情还平和,“细络之为人,算是愚痴,过去忠于我母妃,如今必忠于七哥。”
她这话使章青砚颇感意外,“公主说这些……”
宣益公主回过神来,笑道:“我是觉得七哥变了。”
穆王变了。章青砚也暗暗承认,近来家里人没少提到他,提得越多越使她厌烦——厌烦着就会使她对自己和陈鉴的未来都不自信。
彼时,明雪轩内纪悦妃正站在廊前牑下等陈鉴,有内侍、宫女早在明堂中央案上摆好果盘,包谷张罗着为陈鉴准备一些纪悦妃自制的点心,准备待会儿让他带回豁开楼当夜宵。
皇帝几日前在明雪轩对着她大发雷霆后,再也没来过明雪轩,纪悦妃也不想见他,只想冷静几日。
“母亲与父皇起龃龉,还是为了儿子?”一入正堂,陈鉴朝母亲请完安,便径自坐下品食鲜果。
纪悦妃坐到他身侧,突然垂问:“近来可有李垣的消息?”
一团石榴籽刚入口中,听母亲问话,陈鉴忙七上八下嚼了几下就吐掉。
“儿子也正奇怪,他有半年未曾有信来了。母亲怎想起他?”
“我想起那日你带他到我跟前辞行,我知道你是看中他,才让娘看一看。所以才想起来问你。”
“母亲这话说到儿子心底去了,儿子除了七哥,也就与他最投脾性,他不来书信,儿子真的很担心。”
纪悦悦妃又剥开一个石榴,纤纤十指仔细地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籽儿完好无损地放在盆子里。
“凡心相过往,皆能诉诸脸面。母亲却觉得李垣不是值得信托之人。”
陈鉴丢下刚捻起的石榴籽,手指悬在空中,心头生出一分不喜,“母亲此话怎讲?”
纪悦妃眸光微微闪动,须臾,似叹似惜似愤道:“他祖籍渤湖郡,那里人粗旷野蛮,听你说他少时就只一心为一日功成名就,丹诏槐黄,并无其他德行使人信服,他性格又放诞,且好饮酒,自是管不住嘴巴。如此一人,纵然满口锦绣文章,那也不过是虚与委蛇。那天你寻我为他求个一官半职,我就觉得此人不端正,你既待见他,我也不想使你扫兴。我本不喜欢那贡州节度使,奈何他常往娘宫里送些奇珍异宝,我没受他好处,也不想得罪他,才想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