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青砚乘坐的小船在漓水上缓缓行驶着,船桨激起蓝锦缎似的湖面,起伏一层涟漪,远处素湍绿潭,回清倒影,数只白鹭在岸边的苇草丛中,发出微弱而嘈杂的鸣声。
她想起大元城里的镜雪湖,东宫里的幻桦园,以及宜阳宫的寝殿,那个还放着两盆双喜花的雕花镶银榻几,他们迟来的洞房就在那里,然而,此生再也回不去了,他们有过的一个孩子,也再也回不来了。
小产后忌讳外出,尤其不能吹湖风,可她执意要乘船,乘船只为排解心底的恍恍感,
昨日写好废太子妃书后,她的心境异常平静,仿佛一块石头落地。许是从嫁入东宫,从开始对陈询的排斥,到最后的政治斗争,她就没有一天不心情郁闷和担心受怕的,哪怕她与陈询有过一段相濡以沫的时光,也抵不过在东宫全部的不适应,现在要离开,反而似卸下了千斤重担。两年来种种意念浮动、人情过往、爱牵恨绊,到濒于绝望时,才懂岁月苦短,大概就是这样子吧。
湖面随浆荡泛起的泠泠水光,一波波碎了她的身影。她伸手想触碰水面,终是几番伸手还是缩了回去。荇草衔珠,有细蛙跳跃,蜻蜓点水,也能惊动四周的荷花情不自禁地吐纳芬芳。
“你要好好保重,等我来接你!”陈询的话盘桓在脑海里,不得不承认,她还是对他有所期望——原来自己也渴望被安抚,只是那些纷扰的外事淹没她的脆弱。
漓水的南面是豁开楼,因昨夜下了一场雨,晨雾还未全部散去,那群楼宇建筑在群山间云雾缭绕。不知不觉船只摇到了蝴蝶池畔,越过水面,可见近处的蝴蝶阁里隐隐约约的云鬓衣衫、玉翠珠遥。
这座建筑四面船厅的阁楼,为皇室所有人喜爱。曾经在这里,章青砚与宣益公主、陈鉴、陈预相约游乐,尤其宣益公主与陈鉴喜好风雅,每次随驾离宫,总在此滞留数日消遣怡情。
如今物是人非,已独居京郊碧霄山庄的宣益公主再也不愿与文人墨客往来,陈鉴远遁灵州不见音讯,陈预婚后更是深居简出,他们似与整个皇室隔绝了,而她一个现在成为被废黜的东宫妃子,将要在鄣南山绝响观度过余生。
此刻,整个阙泉山庄寂静无声,阙泉崖周围更是杳无人音,这片风雅、华丽的禁苑,在本朝之前是一片人迹罕至的地方,只有那些文人墨客自求浪漫,曾陆陆续续来此写过很多诗词歌赋,于是这里留下最多的是文人墨客的踪迹,以及一些倾心雅观江湖浪子的身影,直到被鄣朝开国皇帝陈岳陵辟为皇家离宫属地,平民百姓不得入内,里面又修了很多栈道玉桥、亭台楼阁,将这片被漓水隔断的零星山谷水域连成了一片。
船夫似乎知道章青砚的心思,撑着船篙几个回转,就见云霓阁近在眼前,满坡满地的荭蓼、秦艽绕着云霓阁栽植,殷红绛紫,色彩纷呈,蝴蝶阁近旁的成片菡蕖碧绿嫣红,热气在慢慢升腾出大地,湖水也蒸发出淡淡的薄烟。
云霓阁里传来一声声《云端曲》的琵琶音。《云端曲》以箫为主乐,其次才配有浅淡的琵琶音,现在有人居然用琵琶奏出此曲,使得曲调少了天籁之感多了几分清丽。
刚鬣儿在岸上叫唤:“太子妃,太子妃!”他身体半隐在一丛芭蕉树下,只见红色袍角随风飘飞,形容不甚清晰。
她才是被惊醒一般回过神来。抬头见云霓阁石阶的绿草烟气间站着一个人,素袍落落、清简无奇,全无半分奢华气息。
刚鬣儿引章青砚下船,霄环和荃葙紧跟在后面。
“公主殿下!”霄环和荃葙一脸讶异,着实意外宣益公主突然出现在这里,也发现往日那个神采熠熠的公主不见了,站在跟前的仿佛是世外之人,眼神淡漠,举足拘谨,却又透出以前没有的几分冷毅与疏离。
“青砚,当日你我所奏的《云端曲》,冠压群贵,今日我独自以琵琶奏,是怀想你我过往的情谊。”待章青砚上了云霓阁站到跟前,宣益公主拉住她的手臂道。
“嗯——可从我嫁到东宫,我与公主确未曾再奏过了。”
《云端曲》是皇帝填词作谱,她这两年确实无心再弹奏此曲。心随境定,心随人变,昔日年少烂漫、箫鼓喧天、棹歌四起,今时还能有多少情怀可以入揽。
宣益公主发觉她无情绪谈论曲道,便直言道:“我刚从离宫外面来,听到越州城里议论纷纷,说你父亲已自请致仕归养隆州。”下面的话使章青砚听了如闻惊雷,“君父没有答应,那份辞呈被搁置在越政阁,你父亲只好每日上朝点卯治事。”
章青砚无助地摇摇头:“陛下不让父亲归田,是还有重罚。”
宣益公主佩服她看事通透,可这种通透却是苦了自己。她劝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太子弃你,是保你性命。你不要恨他。”
章青砚不置可否。眼下也只有宣益公主会对她说真心话。也许吧,可那天陈询表现出来的决绝,让她觉得不真实。他那样看重社稷庙堂,或许为她曾帮助过章青均,可在父亲失去相位的紧要关头,还会为她再忤逆对抗皇帝?
她踱步到栏弯处,坐下,尽显一副淡定样,又仔细看住宣益公主清瘦无光的面颊,问:“公主近来可好?”
宣益公主发现她不愿多谈自己的父亲,便道:“避世于郊野,独享孤淡,是我如今的日子——世事轮回,我不幸看到母亲的野心,也遇到赵氏这一代的子孙衰败,这便是运数。遭此变故,也对过去便无留念。”宣益公主依着她也坐下,又沿着袖管往下摸索到她的手腕,低语,“青砚,眼下,无论真假,你都要不贪过去、非妄未来——你且去吧,我现在几乎被所有人遗忘,去哪里没有人关心,等日后一有机会我必去绝响观看望你。”
章青砚隐藏辛酸问:“你今日来离宫,是太子的意思?”
“嗯!”宣益公主点点头,“那日张晁来找我,我还很意外,后来明白太子想起我定为了你。他曾来找过我——你知道说了什么?”
章青砚摇头。陈询内心深处总有一块让她无法触摸到的地方,就拿这次决意废她,其实到头来是他早做好了打算,是她对他的确存有一丝希望,可这个希望不过是自己的奢念,所以那天她准备好笔墨,也亲自写下废太子妃书,都是不想让他太难堪。后来她又写好的请罪书上按下手印时,才惊觉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