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车外传来一阵喧哗,有人蓄意靠近銮驾被侍从阻拦。
“陛下,臣冒死请谏。京里现如今出现混乱,百姓对陛下离京有质疑,陛下应当立即回銮,稳定民心啊!”
“陛下,我大鄣的都城宫阙在上阳,仓廪、府库、百官、万姓也在上阳。若迁往离宫,江山社稷之大业也将去矣——陛下,臣亦冒死请谏返京……”
“陛下,贵妃王氏惑乱后宫,才有今日叛乱发生,陛下应杀王氏……”
“陛下……臣附议……”
“陛下……臣也附议……”
柴泊无可奈何:“陛下,刚刚,老奴劝诫过,可他们——”
皇帝努力克制情绪,紧紧闭上眼睛。那些呼喊还在,随着车队的行进越发不止。他吃惊的是这样多的大臣武将,在遇到不利于己的时候,一个个都从自身的处境考虑,而忽视他作为皇帝该有的尊严。
权力,实则就由众人拱卫而生,一旦他们不再维护、敬畏,权力也不翼而飞!
这些人从銮驾出京城过了湃掖门就开始断断续续请谏,甚至有人跳河抗议皇帝此行。只不过他们跳河时,只有侍从和禁军看到,皇帝下旨不要下河营救,只命车驾正常前行,至于他们后来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在京中湃掖门,就有人以死劝朕,这些臣子难道也想死谏?“皇帝突然起身,用一只手撑着车窗边沿,一只手欲掀开车帘想看看外面有哪些人。
圆成公主拦住道:“父皇,您的御体要紧!估计他们是舍不得京中家小,才这般言行无状。你下旨,三日后一万禁军可带领他们的家小到离宫,一切会好起来的。”
“他们难道仅仅是惦记家小?”皇帝大吼。刚才有劝谏说京中百姓对皇帝离京存质疑,京中出现恐慌……明明出京时,得到的汇报是京中秩序井然,百姓安好,銮驾是安安稳稳离开的……
“他们是想以此来胁迫朕吗?!”随着车舆颠簸,皇帝就势坐到了龙椅上。伸出手掌命令柴泊,“传告楚王,领北衙禁军护驾,让闹事的臣子回京去,朕再也不想见到他们。”
“陛下,不可啊!”柴泊劝道,“臣子闹事也在预料之中,望陛下继续安抚,否则,再闹,恐怕——”他不敢说下去,“陛下,奴婢有一建议,不知可否。”
“说!”
“他们只是对袁辅政怨恨,对王贵妃不满。现如今袁氏还在队伍中,陛下还将王贵妃留在身边,他们以为……”
“袁辅政和王氏杀不得。”皇帝情绪有所缓和,“王天路和王天道还在滔关,如果知道王氏死讯,恐怕朕未到离宫,就听到他们反叛的消息。”
“老奴……老奴担心途中有变……”
“天子銮驾,谁敢僭越!”皇帝怒眉冲冠,努力维持着君王的尊严,尽管言辞铮铮,心底却泛起阵阵寒意。
古往今来臣子趁乱弑君的戏码没少上演,而他自己就通过逼迫先皇退位、杀死兄弟登上皇位。从踏出大元城那一刻起,他就觉得不安,开始对移驾离宫生出悔意,然而,想起那毫无坚固保障的上阳城,他又有些许宽慰,可途中遇到的意外,使得他对前途不再如出发前那样明朗,现在只有继续前行,别无选择。
因风越来越大,又是从队伍前进的方向刮来,行进的速度渐次缓慢。到未时初刻,毓秀山一带已是天色沉迷,暮□□拢,幸好未下雨。
那几位劝谏的大臣闻听皇帝病重,不敢再惊扰,又归到队中各负其职。有人说他们私底下还在议论着什么,好在并无不恭的言行。为求稳定快速达到离宫,陈鉴不许人将此事回报皇帝。但病中的皇帝无法放心,连续召几位重臣上銮舆议事。起先皇帝以生病为由未让纪悦妃回避,大臣不满,皇帝只好令纪悦妃回避。
纪悦妃第一次一个人坐在自己的车舆里,让包谷将陈鉴叫来。
“母妃,父皇真打算到毓漓馆驿后,抚慰那些闹事的大臣?”看到纪悦妃点头,陈鉴不解,“可父皇之前要惩戒他们——”
“你父皇对越州信心满满,可越州优势以及越州刺史何潞的水军真能成为避难的屏障?眼下,还未出陇佐地界,随行大臣就开始反悔,这是不好的兆头……”
“儿子记得在京里,沥水边鸿雀坊间有规避的百姓,他们和往年一样对父皇的圣驾出行格外恭敬,父皇又以皇祖母祈福为由出京,一切是安排好的啊。”
“在湃掖门就出现了闹事,说实话陛下移驾离宫此行欠妥。当时陛下金口玉言,尚有威信。可现在处于荒郊野岭,有北衙一万禁军护驾又如何,那些将士也是人,他们的父母妻小尚在京中,谁又能保证他们一直忠心。”纪悦妃抬眸,“陛下现在还沉疴不起,他们必对朝局有所关注。”
陈鉴知道母亲下一句会说什么,只一笑:“母妃又想告诉儿子,大乱之下,父皇龙体不适,易储是妄想。”
纪悦妃双目炯炯道:“难道不是么?适才你父皇欲留母亲在銮驾中,可那些臣子对母亲的态度你也看到了……鉴儿,他们终容不下母亲,也就容不下你。你懂么?”
她不想再提醒他的身世,尽管皇帝、她和陈鉴都心知肚明,但是,外臣们时刻在寻找机会逼他们承认这个事实,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死不承认。想到这里,她尤其感谢皇帝的宽厚——在故太子死后,才确定陈鉴是沪王的儿子,虽然早已注定陈鉴和太子位失之交臂,但皇帝对陈鉴的父子情从来也未曾减少过。当初放他去灵州,是为了保护他不受伤害。皇帝的心思只有她懂,也因为懂,她生出内疚,才理解皇帝为何冷待她好一段日子。如今皇帝又执意将她留在身边,却是皇帝感觉时日不多的证明。
时日不多了!她非常颓丧。爱与被爱,是个无法言说的感觉,她都遇到了。她常常这样想从前和现在,再去判断将来。只可惜陈鉴不懂。
“一切皆有可能。母亲,儿子向来不做后悔事,只有一件儿子怎能继续忍气吞声。母亲忘记了,太子新立,那些攻击你我母子的臣子对我们做了什么,儿子挣储不仅仅为了青砚,更是为了那口气。他们瞧不起母亲,瞧不起儿子,儿子偏要争口气。那些酸腐儒生,打着为天下为己任的旗帜,偏偏要说什么立长不立幼,立贵不立贱。母亲,你当真出生低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