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背负天下人的指责。第一次,他也体会到自己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不能随心所欲,稍不留神则会满盘皆输,现在他已经满盘皆输了。
“若朕在途中归天,你立即接位;若朕还能走到越州,你到京后要等候朕给你的传位圣旨。”皇帝交代,“再过几天,还有很多大臣、宗亲离去。你只管往上阳走,直到进入大元城召集留守的禁军后,就紧闭城门再图杀敌。”
“倘使众人都作了鸟兽散,你就失去掌控的所有机会。”皇帝沮丧,“朕深感分崩离析的危害。人心,最重要。”
皇帝的力气似乎用尽了,虽然他每一句话说得铿锵有力,虽然他还足够精神,但他自己知道是自己的意志在强撑着。
陈询泣不成声:“爹爹!”
皇帝对他这声呼唤不为所动,或许是帝王的深藏不露,欢喜与悲伤,是不可以放在明面上的。他也必须学着父亲,言传身教需要悟性,他的悟性足够支撑一个王朝,但他的缺陷正是重情。
重情没有错。搏弈之交不终日,饱食之交不终月;势力之交不终年,惟道义之交可以终身(3)。情字千金难得,很多时候也是桎梏。
至子初,他才从銮舆里出来。双腿因长久跪坐麻麻木木,以至扶着马车杆很久才恢复知觉。两盏宫灯瑟瑟颤抖在夜风中,摇摇晃晃投射在他那双深陷草丛的膝盖上。
一个时辰前,纪悦妃在陈询的马到坡口时,就寻了借口让陈鉴离开。她更厌恶李垣,直接命令他今夜不许在御驾周围逗留,然后自己站在不远处等陈询从马车里出来。
她的目光停留在陈询身上,想,世事沧桑的轮回,年岁的累积,情感的转变,是无法让人不变的,无论她还像从前对他倾注多少母爱,他必无动于衷了。
陈询见到她,往事也涌上心头——口中的美食,身上的衣衫,手心的书籍,曾都是纪悦妃给予他的,她的关爱常常抹去他幼年孤独的眼泪,使得他在内廷还能感觉到一丝温暖。从前他经常对陈鉴说,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然亲情热爱却是纪悦妃给予的。他对生母的记忆非常短暂,对纪悦妃的记忆却很绵长,哪怕现在再见到她,也会不知不觉生出亲情。
于是,他走到她的面前,平臂垂首躬身行大礼,“儿臣拜见悦母妃!”
纪悦妃没想到他如此庄肃,惊讶之余热泪盈眶。
“太子!”她道,“妾在此等候,有话对太子说。”她有些为难,“妾……唉,今时不比往日……”她朝銮舆看了一眼。
“悦母妃,要对儿臣说什么?”陈询看住她。
“还是为了阿鉴。你晓得,他近来疯了,妄想从你父皇手中分得兵权,用以对付你。”
这话实在不该从一位母亲口中说出,而她指控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倾诉的对象是儿子的敌人。不,还不是敌人吧?她叹了口气。过去她她背负着对陈兆霖的愧疚,对陈鉴身世的迷茫,以及朝臣对她的歧视和贵族的不屑——她出生寒族,是流落在民间的高祖皇帝贵妃的女儿,这与中原人的伦理道德相悖,他们总用自己的标准却衡量她,从不去问她想不想要这种荣宠。她也不屑于告诉他们这些,她不喜欢卑躬屈膝讨好谁,而皇帝给予她的宠爱足够支撑她继续做一个不移风易俗的人。也因为自身的经历,才会对宫里孤立无援的人格外心疼。陈询又是那样会审时度势,让她想为陈鉴找寻可靠的伴。她做到了,他们兄弟日日在一起,仿佛都是她亲生的孩子,以为这种牢固的亲情能蔓延很久。她也天真了一回。
当所有的故事不按着自己的设定走下去时,原来最快乐和最痛苦的常常如影随形,这世间所有的爱情故事都值得,而一旦牵扯到各自的利益,再多的美好也会轰然倒塌。帝王家的孩子,最容不得别人抢夺自己拥有和想要的,因为从小身处的环境,迫使他们时刻关注利益的变化、生命的安全。她是个矛盾的人,有时想激进、有时想隐退,只有一样她从未改变,那就是对陈鉴的爱护。
陈询问:“悦母妃是要儿臣做什么呢?”
纪悦妃道:“你的睿智足够为自己遮风挡雨,而阿鉴不能。他又恨你,从你被赐婚章家姑娘那天起,他就恨你。”
“我知道他恨我,但我从未想到他因为青砚而恨我。”
“他过于自我,也怪我太无知,以为得到陛下宠爱,陛下就不在意他的身世。的确,直到现在陛下对他都有父子情,但也仅仅是父子情。可他以为这种感情还能换取陛下的重视。当初,你被立为太子,就已经注定了他的一生。陛下重用寒门,可权柄还是握在世家大族手中。太子你的母族,你的出生,一直像个光环一样萦绕在你身边,尽管你幼年凄苦,但谁也不能改变你的出身。所以,我就认命了。但阿鉴他不懂啊!将来,你能原谅他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