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芑咬着牙,额头上泛起冷汗,强忍着没有出声。
他贪好权力,也在意名声,他读过史书,知晓历代君王是如何被议论功过的。
此事一出,恐怕青史上的自己势必要留下一个昏君的骂名了。
冷不防对上崔折澜阴沉的目光,李元芑忍不住打了个冷战,那日雪中哀哭的情景又一次涌上脑海——
等等,刚刚的折子不仅说了战事,北鹘还要求和谈和亲。
一股热流忽然从胸腔泛起,李元芑端正了身子,忍不住朝崔折澜露出一分笑意。
他的名声已经毁了,何不借此让害他如此的两人也痛苦一生呢?
和亲北鹘,他那皇姐就算再聪明恐怕也翻不出浪花来。
北鹘人何其野蛮,苦寒之地,缺衣少食,他那十五岁的皇姐估计熬不过两年就会死去,而崔折澜也会在痛苦中消沉终生。
李元芑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道:“诸位爱卿,朕固然有错,但如今的结果亦非朕所愿,我们不如探讨一下和谈与和亲之事吧。”
他顿了顿,转头看向孟娴,状似愧疚,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委屈皇姐了,苍生在上,都是为了百姓。”
李元芑眼中的恶意毫不掩饰,那句苍生百姓一字一顿,几乎是从牙缝中磨出来的,就好像那不是他的国家和子民,而是迫害奴役他的恶鬼一般。
“不可!”崔折澜冷然道,“先帝钦命公主监国,不得擅动。”
“大召立国百年,何曾赔款和亲?北鹘狼子野心,得了钱粮又岂会罢手!一鼓作气、直入京都也未可知。”
余守中直接怒骂:“何况安娴公主勤政爱民,大召若无公主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陛下午夜梦回,就不怕太宗怪罪吗?”
李元芑脸色瞬间变得青白,怒喝:“大胆!大召既离不得安娴公主,朕就封你个公主,把你嫁过去可好?”
“昏君……昏君!”余守中气的满面涨红,白眉白胡不住颤抖。
“先帝为太子时,曾三赴禹洲请吾入仕,吾历经三朝,兢兢业业,为大召江山鞠躬尽瘁!”
“先帝何等雄才,竟生尔这昏君!大召绝不能赔款和亲,今日以吾命为谏,全了我与先帝的君臣之谊!”
他边说边向着御前而去,语毕猛冲向前,一头磕在了玉阶之上。
群臣皆反应不及,竟无一人及时拉住。
陈园礼冲的最猛,一下拉空几乎是连滚带爬的扑向余守中身侧,大惊失色,厉声喊道:“太医!宣太医!”
孟娴急急掀开珠帘,几步踏下玉阶,为余守中察看伤势。
他额上偌大一道伤口,血流汩汩,意识却仍旧清醒,惨笑道:“公主不必救臣,愿以吾命,换山河无恙。”
“靖远之事,就劳烦殿下了。”
事关重大,无法善了。
无论声名还是地位,以性命血谏,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情。
先前违背圣意,强行调派禁军,公主与左相已然越权。
如今事关公主自身,若再强行扭转圣意,定会被天下人口诛笔伐,认为她只顾自保而罔顾万民。
而公主与左相一旦失势,肆意妄为的少帝还不知会为百姓带来多少灾厄。
孟娴没听他说完,掏出九冥转魂鼎灌了他小半碗转魂汤。
三朝老臣,心系万民,门生遍天下,一生两袖清风,转魂汤对这样的人来说与肉白骨的灵药也没什么分别了。
余守中气息逐渐平静下来,脉搏平稳。
孟娴掏出一条锦帕为他简单包扎了一下伤口,对陈园礼说:“带余老去御书房偏殿歇着吧,叫太医上些伤药即可。”
挥手叫来两个内侍帮忙,孟娴终于松了口气。
崔折澜一直在她身侧陪着,看到转魂汤时不由得一怔,随即垂下长睫掩去情绪。
围过来的群臣也松了口气,纷纷散开让路。
余守中作为清流文臣的领袖,向来拥簇者众,主持过十几届科举的他更是朝中许多青年臣子的座师。
遭了这么一难,群臣对帝王的不满简直溢于言表。
虽说要如何和谈以及是否要和亲,群臣意见不一,其中不乏有不排斥和谈之人。
但为人臣子看到帝王如此对待三朝老臣,无不心惊心凉,深觉君王无道。
吵吵嚷嚷个近半个时辰,主和与主战派谁也说服不了谁,倒是没人再提起和亲的事。
先不说大召开国以来便从未有过和亲的先例,有辱国威。
单说安娴公主本人就不是什么普通的公主,而是大权在握,又与权相关系紧密的监国公主,如何能轻易的送出去。
更何况……
一些皇党臣子看了看崔折澜阴沉可怖的脸色,盯着空荡荡的龙椅,眼神像是要吃人一般,不由得深深悔恨自己上错了船。
至于龙椅为什么是空的……
本该坐在上头的那位,从余相死谏起就暴怒不止,被安娴公主斥责后,负气离开了。
紫宸殿里,群臣议事议的火热,皇位上却空无一人,也算是历朝历代的奇景了。
皇党心里忖度着,安娴公主和崔折澜这俩人加起来,真想换个皇帝也不是难事。
就大召目前的现状来说,就算把皇帝送出去和亲,都不可能送公主,否则崔相直接篡国登基也说不定。
热闹激烈的讨论中,为数不多的皇党臣子神情萧瑟地拢了拢袖子,装作倾听思索,实则恨不得早登极乐。
讨论的最后,是户部左侍郎颤颤巍巍的一句:“户部……实在挤不出钱粮了。”
陈园礼去照顾老师,这位年轻的户部侍郎夹在一群文武老臣间听着他们的唇枪舌战,终于还是鼓起勇气说出了这句话。
场面一时寂静,雄辩的大臣们忍不住一声长叹。
最终,群臣初步做下接受和谈的决定。具体细则,则在下朝后御书房复议。
皇党中坚谢渊结束了这场受刑一般的朝会,长舒了一口气。
走出紫宸殿之前,他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