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的监栏院像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兽,只远远望去,便觉察出其中透骨的冷意。
兰香背着她那可怜的包裹,站在矮小的门前犹豫不决。
“兰香,我怜你年轻,又生得美,实在不忍你的后半辈子在这浣衣房中蹉跎。”怀中揣着白猫的淑妃娘娘前一刻才掌了她的嘴,下一刻却纡尊降贵地半蹲下身,挑起她的下巴,眼中盛满了阴毒。
“那监栏院可是个好地方,与你甚为相配。”
宫中谁人不知,玄武门附近的监栏院是太监们住的地方,她一介被撤了位份的前答应,去那种地方还能做什么?
“找谁?”一声粗嘎难听的吆喝将兰香的魂唤了回来。
“邢……邢玉。”兰香嗫嚅道。
“邢玉是谁?”那太监皱着眉头思索片刻,恍然大悟道:“你说的是小玉子吧。”
他们做太监的,哪里还担得起连名带姓啊,更何况名中带“玉”的。
“喏,你找的人来了。”太监冲兰香身后努嘴示意。
兰香顿时慌了神,忐忑地转身看去。
年轻且清瘦的太监目不斜视地自她身旁擦肩而过,进了房门。
那好心指路的太监无奈地耸了耸肩,拔脚离去,留下兰香一人无措地立在原地。
兰香憋屈地想,她从前不受人待见,如今亦不受太监的待见,不如死了算了。
正欲寻个了结性命的柱子,屋中忽然传来闷闷的声音。
“床褥铺好了,干净的,进来吧。”
太监与宫女交好,被称为对食,可兰香与邢玉在名义上却是夫妻。
在这偌大的宫中,兰香见过太多的荒唐事。
尊贵无比的皇帝瞧上了歌台之上的戏子,一朝荣宠后封其为答应,后又因“妖女邪性,引后宫妃子无故堕胎”的莫须有罪名,将答应的位份生生撤去。
弃之如敝屣。
她不过是被这尊皇城囚禁的鸟雀,苟活至今,何谈自由。
出乎意料的,小太监待她十分尊重。
明明房间小得连转身都成了困难,他却将床让了出来,打起了地铺。
“夜里冷。”他只扔下一句冷冰冰的话,便背朝她睡了过去。
可不是冷么?就连睡在床上的兰香都冷得瑟瑟发抖,更何况是睡在地上的他?
还真是个面冷心热的小太监。
邢玉忙碌起来,兰香常常看不见他的影子,白日里空闲时,她便独坐窗前,做些缝缝补补的活计。
日子过得倒也安逸。
“番邦献上百匹奶牛,陛下高兴,赏了一些牛乳,你快趁热喝了罢。”小太监从笼屉中取出一碗洁白如雪的物什,塞进兰香的手中。
兰香捧着香气扑鼻的牛乳,一双眼弯成了月牙儿。
“邢玉,你可真是个大善人。”
竟然把她当成宝贝捧着。
日子本该这么过下去,可命运却向兰香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宣平将军从沙漠边疆凯旋而归,陛下龙心甚悦,办了一场隆重的接风宴。
酒过三巡,身穿战甲的年轻将军起身离了席,小解后回程,偏逢天降大雨,在御花园中迷了路。
好不容易碰见了个宫人,待将她扯住,这位将军却傻了眼。
“叶阑儿?”
兰香“扑通”一声跪进了泥水中,将头埋了下去,宛如一只可怜的落水狗。
“大人认错人了,奴婢叫兰香。”
叶阑儿的样貌与声音是刻在了骨子里的熟悉,他怎会认错?
“抬起头来。”宣平俯视着柔弱的女子,命令道。
雨声渐大,隐去了兰香的啜泣声,见她百般不愿,宣平心下一狠,将她提了起来。
“叶阑儿,你为何要躲着我?”他捏着女人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你看清楚,我是傅宣平,是你发誓此生非嫁不可的男人!”
兰香垂眼看向别处,咬死不认,“兰香已有夫君,还请大人自重。”
宣平心头震怒,正要发作,一路撑着明黄色油纸伞的宫人急急赶来。
“宣平将军,陛下有请。”
兰香瘦弱的身躯瑟缩着,在大雨中更显狼狈,男人审视的目光剜入骨髓,将她盯得抬不起头来。
兰香绝望地想,她这辈子恐怕再也抬不起头了。
“我会来找你,不许再躲着我。”
他是个说到便一定做到的人,从前如此,现在亦是如此。
兰香回了监栏院,将自己锁了起来。
贞宁十四年冬,宫女兰香自缢而亡。
面对兰香的死亡,太监邢玉悲痛欲绝,攥着一纸遗书,跳了井。
死了两个命如草芥的宫人,如同在湖中掷下两颗石子,听个响,便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