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回来得比司念以为的要早些。
张良向她跑来,紧紧抱着她。天上飞旋的桐花静静地落在地上,随着时光定格在此,终于不再恼人。
“我想你了。”司念说,“你这次回来,什么时候走。”
“我才回来,你就问我什么时候走?”张良假装生气。
“唔……总得要知道的吧。”司念撇了撇嘴,“孩子也想知道,你看他们又踹我,他们一踹我就难受,都怪你。”一想到这几个月的辛苦,当她看到他的时候,内心的委屈化作眼泪夺眶而出。她狠狠往他的肩膀上咬了一记,把他疼得嘶哑咧嘴。
“辛苦你了,后面一段时间我不走了,我会陪着你。”张良先给司念擦眼泪,然后蹲下抚着她的小腹说,“听见没有,你们的爹回来了,可别再折腾你们娘亲。”
“你知道辛苦就好……”司念察觉到了不对,“不走了?你……”难道是韩国那边……
这一回,范增反而是想留下韩王的那个人——他看出韩王成不了气候,却能牢牢地把张良牵制住,汉王得不到这条臂膀,对项羽而言是好事。
可项羽不想把韩地拱手送了人。
心急的韩王哪里能看到这一点,只想凭借自己“参与”灭秦之功向项羽讨要封地,将张良的劝告当成了耳边风。项羽只想分封随他一起入关之人,韩王这一下,直接撞向了项羽的刀口。
张良看起来云淡风轻的:“一切都要往前看的,我也早就有心理准备,这么多年了,也该学会放下了。”
可是真的放下了吗?张良是多么念旧的一个人啊!
只有一面之缘的人他都能记那么久,他养伤时住的屋子里放的韩非子和儒家的著作最多却从未敢翻过,鸿门宴上范增对他下了死手他后面也只是说了句“可以离间之”而并没有真的特意去做什么。
更何况是韩国呢。
他回来了,都没有直接提关于他在韩国的那些事情,只是很隐晦地说要放下。
“别难过,不管发生什么,还有我呢。”他不愿细说,她便不去剥开了细问,有些事情,需要时光的冲刷,需要他学会与自己和解。
他不是什么心慈手软的人,他可以让三尺青锋沾满敌人的鲜血,可以孤军深入去刺杀那千古一帝,可以一面与人谈判一面反手攻城掠地,威逼秦关。
他只是有些不愿和故人兵戈相见,甚至鸿门宴上范增先要动手杀他,他都没想要对范增怎么样。
可就是这些故人,结结实实地把他推到了刘邦这边。
他冷冷一嘲:“项羽和范增的关系,现在可真微妙。”
“怎么说?”
“范增不想动韩王,而项羽相反。现在没有了韩王,范增当然不想让我活着见到汉王,但是项羽……他看到天明与我一起,还派人相送,让范增无从下手。天气炎热,我为了快些给韩王安葬走的小路。一路上,我几乎都能听到山崖两侧的斧声弦嘶。”
还走小路?当真不怕这世上多一个落凤坡?
司念刚要说他两句,只听张良接着道:“如果不是天明在,知道范增无论如何也不敢朝天明动手,我会用别的办法,断不会走小路,只是会比较麻烦,也安葬不了韩王。”
他在鸿门宴上被算计过,这一次便没有让范增得逞,他原来可以放开自己手中范增的把柄,但是下一次绝对不会!
只是他现在又多了一分痛惜与遗憾:“哎,天明自始至终都以为,你只是让他来帮忙送信的。”
张良那时在军中,司念直接用飞鸽传书往来信件会让人多心,也怕被人截获惹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能想到的最可靠最合适的人只有天明。她唯一能对天明做的,只有编一个谎言,什么都不让他知道,免得让他夹在两边难做人。
她大大方方地说:“利用他的是我,你是顺水推舟。人嘛总要分个亲疏,你对我来说最重要,我不是君子,只要让你万无一失,无所谓用什么办法。”
在他最痛苦的那三年里,她不在他的身边,而现在她终于可以在他身边相护。她是他的妻子,不管他多么会克制自己的情绪,多么会深沉地谋算,她的目光总能洞穿他的心海,让暖阳之下再无深渊。
“念念。”张良把那些过去的、那些纠结的,化在一声似有似无的叹息里,随着风幽幽散去。
他曾经血染青衫,将凌虚埋在湖底,让世上再无小圣贤庄三师公的声名。如今,他彻底挥别过去,让韩国停留在历史烟云里,从此只做深不可测的谋士,替帝王谋划这乱世江山。
可不管他变成什么样子,总有一人贯穿于他的生命中。
是她在他年少轻狂时成为他心中的北斗,是她在刀光剑影中护住她能护住的一切,是她在他谪居落魄时带给他一方明亮的天地。
红尘之中,幸甚有你,今生来世,必不相负。
“前面太忙了,没有时间给你做新的。”张良把一根白玉簪放在她手心,“只有这个,也还不错。”
“那先欠着,下次给我。”司念黏糊糊地说。
端木蓉去院子里收拾药材,远远地望了他们一眼。
她是医者,见多了人情冷暖。有人倾尽家产也要救自己的家人,有人家财万贯倒盼着家人去死,有人被救了以后连诊金都不付……她治的了疾病,却治不了有些人病入膏肓的心。
端木蓉第一次为司念诊脉时内心着实有些生气——司念受过重伤,并不适合怀孕,纵然内力深厚,若不是能找到她做大夫,恐怕真的会有生命危险。直到张良与她密谈,她才知道张良为了司念平安,一点风险都不想冒,甚至连孩子都可以不要。
她花了好多的解释才打消张良的顾虑。
她也看得出来,司念怀上了孩子以后是多么开心。
原来爱一个人的时候,大家都是一样的——向对方所有的付出,自己都是甘之如饴。
正如她自己,也会为盖聂付出生命。
秋天的时候,双胞胎总算是有惊无险地生下来了。
司念听端木蓉说,当时张良想进来,却被自己一顿骂轰了出去,最后听到母子平安的时候,他哭得比双胞胎还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