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他们一转身,孔可澄忙把车窗打开散味,倚在窗上满脸不耐。
孔现讥讽:“厉少愚都成这样儿了,郑小姐还不离不弃呢,这要是在前清,怎么着也能得块儿牌坊。”
“瞎说什么!你小子欠收拾?”
回到家,阿莱先打开暖水汀,再扶着他走进浴室,故作轻松地说:“我给你放水洗澡,想穿什么?我给你找,要不还是穿暖和点吧,鬼天气,越来越冷了。你别动,我去找。收拾好再去医院做身体检查,要是没什么事就别让爹去看你了,免得他担心,回去一说,非把你爹娘急出病不可。”
“阿莱。”厉少愚坐在浴缸沿上,佝偻身子,又唤她一声:“阿莱。”
心里没有来地发慌。
她不敢应声,单是垂着脑袋在洗漱台前忙活,不知道在忙活什么。
“你回去吧。”
“你一定会没事的。这样吧,我让爹回我家住几天,等你身子养好,咱们一起回苏州去,再也不来上海了......”
“你跟你爹回去,我不回去。”
阿莱立刻表态:“那我也不回去,我就在这陪着你。”
——陪什么?
她总是这样,一不愿意做什么就充傻装愣,好像这样就能改变既定的结局。厉少愚不吃这套了,比起陪伴,他更希望她平安健康,安稳度日。长痛不如短痛,分开的时候是钝刀子剌肉,慢慢地,时间会帮他们熨平所有的伤口。
“我要求婚的时候你不肯,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半张脸映在镜子里,厉少愚看见她在流泪,于心不忍,可也只能忍。他既没有孔可澄的家世,也没有陆刈麟的能力,他是被命运裹挟着,懵懂惶恐身不由己的小男人。
明明不是为这件事,阿莱莫名地烦躁,“你给我好好说话。”
“不说了,你出去。”命令似的。
厉少愚说完,开始脱去衣服裤子,往后一滑倒进浴缸,整个人没入水里,热水裹着,热气氤氲着,像是回到生命之初,存在于母腹之中。
很久很久,他闭着眼没有呼吸。
几乎有死的意志。
阿莱在一旁坐下,静静地等,没出声。
还是想活着,厉少愚猛地坐起来,带出的水花溅了阿莱满身。
“怎么还没走?”厉少愚问。
“是不是一定要这样?”
“什么样?”
阿莱赌气,狠狠剜他一眼起身出去。脚步越来越远,接着是摔门的声音,厉少愚听着,身心终于松快几分,先是一笑,接着就哭了。失声痛哭。
不知何时,她杀个回马枪。两个人,隔着门,一个赛一个地伤心。
直到浴室内哭声渐止,水声也渐止,阿莱抹净眼泪悄悄出门去。哭至头昏眼花,风一吹,身子迎风欲倒。
“我就留在上海,哪儿也不去。”
马路对面,一辆汽车掉头过来在阿莱面前停下。孔可澄推门下来,连忙脱下外套,给一身湿透的阿莱披上:
“快进去,待会儿该着凉了。”
随即又问:
“又吵架了?”
——想吵都没得吵呢,人家多一个字也不肯说,专用冷硬的字眼迫着她赶紧滚蛋。不知是真不爱了,还是想着避祸?
总之委屈得阿莱不成样子。
“没什么。”
孔可澄也在后座,专心致志地守她。
谁没失过恋?那滋味他也懂。他第一次堂堂正正以朋友的身份坐在她身边,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况味,在狭小空间两侧飞速闪过的景色映衬下,他的心事更重,竟比昨夜还要悲戚。
他问:
“回去怎么跟你爹交代?”
对啊,怎么跟爹交代?他大老远从苏州来,难道让他知道闺女被退婚?阿莱说不出口。
厉少愚心性要强,从小就顺风顺水,经不起这样的挫败,她认为是情理之中。可是为什么,要一厢情愿地为她好?她不需要呀。
“你替我想想吧。”
“刚才我回去,你爹一个劲儿地问你。退婚毕竟是大事,能瞒多久呢?他总会知道的。”
见家中长辈如此礼待郑进士,孔可澄重新生出希望,预备要认真追求郑小姐,昨日说的那些话,大可当作放了个屁。
只听得阿莱不钻牛角尖了,点头应下。天大的委屈,她憋得也难受,非要向爹原原本本地说出来才能舒坦。
孔府书房,仍在叙旧。
近四十年的话全挤在这一两日间说完。因为事情解决,郑叔衡不担心了,话也跟着多起来,敞开心扉,口若悬河。孔武闲来无事,也坐在一旁,手边一杯药酒,指间夹着雪茄。
“说起来,郑小姐订婚的时候,可澄还特意下苏州去吃酒呢。”
因孔可澄回家时他不在家,便不知道郑小姐也是世家出身,跟他们孔家有如此深的渊源。后来听太太提起什么“报纸”“知府”“门当户对”,权当儿子头发昏,要跟落魄人家的姑娘玩真格的。现在想想,竟是父一辈子一辈的缘分。
郑叔衡问:“那许念白是?”
“六妹的小姑子的夫家的子侄。”
郑叔衡恍然:“噢!那后生看着挺精刮的。”
“家里经商,少不得耳濡目染。”孔武吸一口雪茄,“说起来,他为人处世都比可澄要强不少,但就一点不好,太风流。”
“男人么,免不得眠花宿柳。”郑叔衡也说起场面话。
听闻此言,孔淮立刻不答应了:“你说鬼话呀!咱倆都是女儿命,要是摊上个那样的女婿,只怕百年以后合不上眼。”
“我就这么一说,你就这么一听。”郑叔衡一摇头,“何必较真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呀!”
“我能有什么意?”孔武蹙起眉头。
“可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这当爹的能不知道?”
该轮到郑叔衡听不懂了,端起桌上的浓茶连饮两口,尿遁而去。
兄弟俩继续撕吧。
一出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