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往衡山书院的山道,马蹄嗒嗒踩着石子路,身后拉的车轮轱辘轱辘越过不太平整的路面。
淅淅沥沥的雨点斜斜落在人身上,虽染湿些许头发,却也驱散了几分夏末的热气。
温夏探头看了看天色,见时候尚早,总算是松了口气,便扬手拔了根杂草叼在嘴里,手握马鞭时不时挥上几下。
他一腿屈伸坐在车辕处,另一只脚垂在车外,跟着马车优哉游哉地晃荡。
夏秋之交,正是阴雨频繁的时候。
今日是衡山书院休沐的日子,温夏照例驱着马车出门时,还是碧空如洗,可未出镇,雷雨就径直落了下来。
风雨阻碍,马车行进的速度难免就要慢上几分。
想到少爷或许要独自一人等在书院外,温夏路上就焦躁得不行。
他可不能去晚,哪舍得委屈少爷那般神仙人物呢?
好在这场大雨没下多久,温夏紧赶慢赶地竟也没耽误多少时间。
及至山腰,书院的大门果然还是紧闭的状态。
温夏这才是彻底地放下心来。
门口已经等着许多马车,也间或参杂着几辆驴车,都是和温夏一般来接人的。
驱马的一般是府城里富贵人家,而乡间地主虽能供自家子孙,却不会浪费资源养一匹好马。
温夏眯眼左右巡视,开始寻找视线开阔的区域,以力求他在那能够第一时间看到出来的少爷。
好不容易占到个满意的地方,温夏利落勒马。
他刚跳下车,一旁就有人搭话了:“温夏,你主家这马养得可真好啊。”
那语气里满满的都是艳羡,马车多好啊,又快又稳。
他主家虽也是小地主,可地主和地主到底是不一样。瞧人温家,养的马毛发又黑又亮,一看就是平日里细心照料的。
还没见到人,温夏就先露出了羞涩的笑容。
他侧过头,率先映入眼底的是一头尚处壮年的毛驴,待望见候在旁边的是隔壁镇地主家的下人时,温夏笑容里便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苦涩:“我们家少爷说了,家里吃饭的人口少,多养只马也不碍事。”
听到这话,那人羡慕的眼神一收,转而替换上同情的神色。
这十里八乡,谁不知道桃花镇温地主家只剩下温少爷一根独苗。
是真的名副其实的独苗。
温地主九年前在回乡途中惨遭不测,家里只余寡母和娘子,以及令人垂涎的百亩良田。
两女人守着庞大的家产,同族眼红得要命哩,急急忙忙盘算着开祠堂分人田地。
可是田没了,让娘两个以后怎么过活?
当初都闹到县衙去了。
公堂之上,县老爷还未说话,惊堂木刚落,堂下温娘子居然就两眼一闭昏了过去。
请大夫来搭手一诊脉。
——呦呵,竟是遗腹子!
温家田产也就这样被留下来。
只是可惜了温家老母和温娘子。
虽生了个男丁得以继承家产,但两人一个年事已高,一个生子后体弱多病,没几年就前后脚跟着温地主一道走了。
那下人自觉自己挖了人伤心事出来,嘴巴张张合合,最后干巴巴地说了句:“温少爷也不容易。”
县里十年八年也闹不出这般精彩的戏剧,可不就年年被口口相传,以至于连他这隔壁镇的人都对温家家事一清二楚。
温夏叹气道:“可不是。”
他摇摇头,刚想按着自己以往的风格再多说两句,书院门口却忽地出现一群结伴的身影。
大概有七八人,无一不是束发。
他们穿着长衫,背上书篓,脸上白净,儒雅斯文,只站在那,便能让人望见文人意气。
温夏于是连忙摆手:“不说了不说了,我家少爷出来了。”
他迈腿小跑过去。
与温夏一样动作的还有几个身影,不出意外应是另外几人的小厮。
温玉抓着衣袍,一拎一甩,干净利索地迈过门槛。
身旁是一道苦闷的声音:“若真被先生压中,我也不知是好是坏了。”
一人苦笑:“这范畴太大了。”
另几人也附和道:“不好写啊。”
突然有人问道:“温玉,你觉得呢?”
在身形高大的几人中,凹下去的温玉最是显眼。
一眼望去,甚至会让人疑惑他是否还未到束发的年纪。
事实也确是如此。
按照温玉的年龄,该留两角垂髫。可他本就是书院内最小的学子,若是仍扎两角,就要更扎眼些。
家中没长辈约束,温玉便自作主张开始束起发来。
循着问话,大家齐齐低头,视线聚焦在温玉身上。
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容貌昳丽,风姿特秀。
即便是居高临下的俯视,众人眼底也不见一丝轻视,反倒出现些恍惚。
无论是第几次见到温玉,都会经不住地在心中喃喃: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
真真是恍如天神到人间。
更何况,温玉为人称道的绝不仅是他的外貌。
他才十岁,就已是县试府试的案首,是远近闻名的文曲星。
如果他在院试中再夺魁首,大概就是晋朝最年轻的小三元了。
被问到的温玉则若有所思:“天下为公……”
他说道:“若策论以此为题,确实不太好写。”
院试向来由朝廷钦点至各府城的学政主持,今年江陵府的谢学政,曾与他们先生同窗。
今日堂课,先生端坐首位,捋着长须只说了一句:“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
题目倒是不偏,此句出自先秦礼记,后半句是——选贤与能,讲信修睦。
要写不难,难的是要写出彩。
温玉垂眸道出关键:“题目未必在这一句。”
也未必在这一篇,甚至可能与其毫无关系。
执着于此完全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