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城阴湿,春日里,下起一场淫雨来。雨丝卷着风,丝丝缕缕地缠在庭外的花枝上,顺着纤细的叶脉凝成一粒剔透珠子,沉沉垂在叶尖,遭细风一打,啪嗒一声碎裂在地。
沈汉遥在碎了一地的雨声中惊醒,魂悸魄动,心如擂鼓,一手撑着梨花木的床头,止不住地喘息。
听见动静,睡在床脚的阿施一骨碌翻起身,掀开厚帘,只见自家小姐脸色煞白,一头濛濛冷汗,忙抽出掖在怀里的软帕,细细纳着,忧心道:“小姐又做噩梦了?”
汉遥是昶国丞相沈岑寂的独女,自幼体弱,深养闺中。
沈相对这个女儿宝贝至极,玉城入夜一贯湿冷,怕她受了寒,床边的纱帘笼了一层又一层,密不透风,床榻内好似蒸笼一般,阿施一掀帘子,夜风便卷着寒气泄进来,掠过满背冷汗,激得她一个冷颤。
这一颤,反倒清明了许多,汉遥扫视一眼,雕花小窗开了一条细缝,疏疏竹叶间,漏了些灰蒙蒙的光斑进来。
“什么时辰了?”
一开口,喉间一片干涩。
阿施跟随她多年,性子摸得一清二楚,见她蹙眉,旋身便端来一盏茶水,答道:“该是寅时了。”
又是寅时……
汉遥接过玉盏,她偏爱竹,连盏底都缀着一圈,凸起的竹纹在掌中一握,微微刺痛。
摊开掌心,天纹底下竟印着四枚掐痕,每一枚都渗着条条血丝。
阿施惊叫一声。
沈汉遥脸色一白。
这是她自己掐出来的。
自开春起,她便莫名其妙做起了怪梦,睡不满几个时辰就会惊醒,醒后所梦之事一概遗忘,只隐约晓得是个噩梦,其中惊惧,竟教她在梦中也紧握掌心,直至掐破出血。
阿施唤出几个小丫鬟,又叮里哐啷取来几匣子膏药,先是用细帕沾了清水,仔细擦干净她掌心指尖的血丝,又摘下簪子,挑上好的药粉抖在掌心,最后不知从哪牵来一段软滑的白罗,一圈一圈绕在手上,一番折腾下来,天已亮了大半。
阿施还要找大夫,汉遥不允,她不是没看过大夫,那些庸医开的药方,除了教她日夜困乏头脑昏沉之外,别无用处。这个时辰再睡也不可能了,汉遥揽衣推枕,叫阿施更衣。
阿施不是家生子,是人牙子从灾民里买来的,来时瘦瘦小小,说话也细声细气,贴身丫鬟别的不说,相貌得是上等,以免出去堕了小姐的面子,像阿施这般,最多只能伺候梳发。
但汉遥看她手巧,索性就提拔她上来做了贴身丫鬟。人还得是靠养,在汉遥身边几年,阿施便由一个小丫头长成了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一张小脸白白净净,说话也顺畅许多,已有大丫鬟的风范了。
窗外雨已停了,春日昼暖,汉遥挑了件轻薄的青色罗裙,阿施便梳了个灵巧的单螺相配,发间装饰不多,最显眼的是一支青玉簪子。
这簪子通体莹润,是汉遥的未婚夫晏昼所赠,为博她欢心,特地做成了竹枝的模样,簪尾坠下一颗琉璃子,好似竹上露珠。
她也很是喜爱,日日佩在发间。
但不知为何,今日看着这根簪子,汉遥竟平白生出一阵恶寒。
这颗琉璃子……从前也是淡粉色的么?
“小姐不满意吗?”觑着她的脸色,阿施小心开口。
汉遥也不知如何回答,琉璃子一介死物,如何会变?怎么看也是她疑神疑鬼。
但她还是把簪子一拔,丢在案上,厌恶道。
“这个我不喜欢,换一支。”
顺着游廊往外,迎面伫着一座峥嵘假山,山下流水叮咛,曲径幽深,走过荷塘小径,郁郁树影掩映之下,便是贤竹亭了。
沈家世代书香,骨子里偏好风雅,骤雨初歇,天清水碧,隔着一央潋潋清塘,汉遥远远望见了下朝的沈相,他正于亭中作画,见了她,呵呵一笑,“遥儿来了。”
汉遥提着裙摆迎了过去,笑道:“爹爹下朝了?”
说罢,足尖一踮,伸着脖子便要看案上的画作。
沈相素来工于诗画,画荷更是一绝,汉遥想,如今还未入夏,荷花是画不了。
不知画的是她院里的竹子,还是塘边的桃花?
汉遥凝神一看。
只见几道朱红墨痕扭曲地盘踞在黄纸上,如同缠作一团的蛆虫,正往下淅沥沥地淌着血。
哪里是什么画作,这分明是张黄纸红符!
汉遥心神一震。
“这……这是……”
她惊而抬头,沈相还是那副慈爱模样,连眼角的笑纹都丝毫未变,好似贴了面皮的人偶。
低头,无波无澜的湖面倒映出她的模样,鹅蛋脸,柳叶眉,薄薄的唇轻轻颤抖着,袒露出主人的惊恐。
一切都与往常无异。
唯独她的一双眼瞳,变成了浓烈的朱色。
硕大的雨滴坠在叶尖,风过,啪嗒一声碎裂在地。
沈汉遥猛地惊醒,冷汗涔涔,气喘吁吁。
一丝夜风透进来,是阿施掀了帘子,见她一头冷汗,捏着软帕就伸过来。
沈汉遥下意识后退两步,阿施的帕子扑了个空。
“小姐又做噩梦了?”阿施蹙眉。
汉遥抿唇,思忖片刻,还是犹豫道:“兴许是吧,但我……不记得了……”
梦中一切像是蒙着一层红纱,她什么都想不起来,唯一能回忆的,便是一双妖冶的红瞳。
阿施心疼地擦去她头上的冷汗。
而隔着厚帘的缝隙,她也瞥见了小窗下的微光,随口问道:“什么时辰了?”
阿施思忖道:“该是寅时了。”
又是寅时……
不对,为什么她会觉得“又是”?
汉遥只觉头脑一片昏沉。
阿施一个旋身,端来了茶水,汉遥抬手,还未接过,不知为何,心中一动,摊开了掌心。
四枚掐痕规规整整。
阿施惊叫一声。
汉遥也脸色铁青。
不是为这掌心的伤,而是为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