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朔六年,广复为后将军,从大将军军出定襄,击匈奴。——《史记·李将军列传》
元朔六年,夏
李陵满了岁数,春初得选建章宫受训,五日一休,终日不得空闲,滢君百无聊赖,下了学若不招猫逗狗,便盯着两个弟弟耍枪弄剑。
滢君自为严师,只有她压过人,断没有人压过她,是以诸弟兄心服,嫡亲如李禹,娇养如李回,她一视同仁,发作起来同那毒日头无二,稍有不顺意,动起火气横打竖骂,若不是还有大姊小姊护着,箭杆早不知抽断了几条,叫人又爱又怕。
如今天气渐热,孟君拿了年前制的盐渍梅子煮汤,井水镇凉后加蜂蜜调和,最能生津止渴、解暑消夏,滢君见了,忙不迭倒出一壶,又加了敲碎的冬藏冰和几大块蜂蜜,用水鉴盛着,命侍婢找外院家仆快马送到建章宫。
“那么多蜜,别说解暑,陵儿齁也齁死了。”孟君眉头直皱,滢君嘴里应着,蜜糖一点没见少加,她是真拿小妹没有办法,况且滢君还有话说。
“好阿姊,这点蜜糖舍不得,那选入建章宫的不是你亲兄弟?”
“你可知蜜糖有多珍贵,年年多少人的性命为采这点蜜糖?”
“你这小猴儿,大姊煮梅子汤孝敬三位阿母,怕你们受了暑热,亲自带给你们,你倒乖,送去建章宫做好人。”梅子汤一家上下有份,当然不缺李陵的,亚君见滢君不知蜂蜜珍贵,恐怕小妹顶撞,大姊动气,连忙挑开话头。
“好阿姊,最爱你了,难不成我还不够那两口蜜,阿姊别生气,使了多少,从我身上割下来,我要是掉一颗泪珠,都不说自己是李三娘。”
滢君没骨头似的拱在孟君怀里撒娇,孟君这气哪里使得出来,“嘴里没积德,就好发痴弄癫,还不去叫禹儿回儿来,独建章宫的那个是你兄弟,那眼巴巴看着的两个生瓜蛋就不是你亲兄弟,要他们渴死不成?”
“诺。”滢君对弟弟们招手,“来吧,两位贵种,休息一刻钟,停停再喝,记着,身上才活动开,此时内腑是热的,再大口饮凉的下去,激着腑脏,血不吐死你们的。”
“谢谢阿姊。”
“阿姊先喝。”
姊弟几个喝着冰凉酸甜的蜂蜜盐梅子汤,想到阿翁他们行军路上没有盐梅子汤喝,滢君叹了一口气,拧着眉毛,竟也像个小大人,“阿翁和阿爷跟随大将军出征,也不知现在情况如何。”
“虽说阿翁为后将军,可越是危险的战场阿翁越要去,我既怕大将军不让阿翁去,又怕他让阿翁去。”
滢君的担忧写在脸上,她自小天不怕地不怕,可是想到阿翁和阿爷,想到她失去了阿爷的姊妹兄弟,她也会愁,她也会怕,她也会做噩梦,梦见阿翁空荡荡的铠甲,梦见阿爷血淋淋的弓囊,有时她梦见小哥,小哥的身影隐在马蹄激起的烟尘中,离她越来越远,无论她怎么喊他,他也没有回头。
“真是,不怪阿翁疼你跟眼珠子似的,你别多想,瞧阿翁一生征战,哪里能有伤他的箭,动他的刀。”家中的孩子无论长幼提起祖父总是敬慕的,祖父是百姓口中的李太守、李将军,也是他们这群孩子心中永远不会倒下的神。
“阿姊总把大将军挂在嘴边,难道喜欢了大将军,以后真要去做小妻吗?”李禹本是没话找话,说话不过脑子,最后一口梅子汤还没咽下,手中漆盏就被滢君打落,两个耳光下去,打得他头晕耳鸣,他想拉着小姊救命,被大姊一把甩开。
“碎齿烂舌的小竖子,没了王法,还不跪下!”见大姊孟君大怒,姊妹中脾气最好的亚君也板着一张脸,也不顾漆片硌着膝盖,李禹忙跪下认错。
“这话谁教你的?”滢君看李禹支支吾吾,一连踢了李禹几脚,吓得李回直往小姊怀里钻,“说话!哑了吗?这话谁教你的!”
“小妹,你要踢坏他了。”亚君到底不忍心,拉住滢君,望着李禹,“禹儿不要怕,小姊信你不知道这话不是好话,若是没人说给你,你更不会讲出来,那人心坏罢了。阿姊不打你,更不骂你,你慢慢告诉小姊,是谁教你说阿姊要去做小妻的?”
“是小堂叔,小堂叔在学里说的,我说阿姊和我…见到了大将军…阿姊、阿姊还说大将军是大丈夫…小堂叔就、小堂叔就说…阿姊美姿容,好颜色…年岁大了…恐怕要跑去侯家做小妻…再也不回来了,我不想阿姊再也不回来…”李禹又疼又怕,抽抽搭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堂叔的阿姨也是小妻,我不知道这是不好的话,阿姊别生气了…”
“李欣,好你个李欣!”滢君盛怒之下连小堂叔都不叫了,“李禹,你以后再和那不知骨肉的畜牲说一个字,别怪我打断你的腿,还不滚起来和我回禀阿母。”
李家太君早逝,嫡孙李陵年小,尚未娶妻,儿郎远征,内外之事俱由三房周绛做主,滢君将事情道来,女儿平白受了口舌,周绛当即命外院备车,携李禹杀去堂亲家中对质。
滢君本也要去,周绛知道她这小女儿素来心骄性烈,同其祖父与两位外祖如出一辙,一句话说不好,别说闹起来,杀人放火也有胆子做,特意不许滢君跟着,滢君也知道阿母说一是一,并不吵闹,只等着公道。
建章宫
“谁命你送来的?”李陵看到水鉴时,就知道除了滢君别无他想,“难为你了。”
“不难为。”外院家仆只知主家姓氏,不知内主名讳,“回大公子,是三娘子。”
过午日头正毒,李陵待赏些钱给他,家仆虽累得气喘吁吁,还是推拒,“大公子,三娘已经赏过了。”
“你不用怕,三娘赏是她的,我的算我的,你拿着钱打些酒吃,太阳下去再回家,水鉴留在我这里,待我休沐拿回去,我再同三娘说,以后不会为这种事劳动你们。”
“谢大公子体恤。”
李陵尝了一口梅子汤,面露难色,冰凉的甜腻直冲天灵盖——令儿这是放了多少蜜糖呀?
他避着太阳走,路过太液池时,看到什么东西正趴在假山石边,他走近一瞧,竟然是个大活人,那少年十三四岁年纪,看衣着不似建章宫卫,瞧着清秀俊俏,面若红霞,似乎是中了暑。
还算聪明,知道往太液池走,幸好有个铜水鉴,不然就得扔你进太液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