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想起在天禄阁内的那册史卷。
“嘉武四年,帝出兵伐夷,大胜,收失地,群臣议之,欲请奏圣上拨款安抚灾民之措,帝准,蕃上奏否之。”
那几行短短的字,她匆匆只看了几眼,但已经能熟记,要说倒背如流,也不夸张。
嘉武四年,正值两国交火,连年战事,民不聊生,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大昭略胜敌国一筹,勉强夺回了失地,朝廷意欲拨钱抚慰灾民,却在这个时候遭到了父亲的反对。
满朝震撼,无一不斥责父亲的乱政行为。
自那以后,父亲便被接连贬了官,最后在众臣的逼迫下,不得不提前告老还乡,后来,也有了那场毫无由来的诡谲火灾,将她的家人毫不留情地吞吃入腹。
只剩下她自己,一个人,还带着块疤。
万庭栖从来都不相信那火是突发的意外。
事情慢慢浮出水面,但仍有困惑没能解决。
其一,父亲身为首辅,为何只是上一道奏疏,就令群臣失色,群起而攻之。
其二,赈济灾民,本就是一道利民的政策,父亲为何要上疏反对呢?纵使这钱款有被层层盘剥的可能,也不必公然同整个朝野叫板,父亲为人虽然清正,但也绝不是不明理的人。
思绪回到现在,心脏在胸膛中砰砰作响,万庭栖顿了顿,声音竟带了丝颤:“你脱逃那年,是什么时候?”
老人看不清她的脸,埋头思考了片刻,道:“很早以前,我想想,应该是十一年前的事了。”
时间也对上了!
可怖的苍白瞬间就涌入了她的脑海,万庭栖身形摇晃两下,几乎要站不住。
“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老者佝偻着身子,眼神不停地往屋内不远处的灶台上瞄,又渴望地看着怀中的药草包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道。
面罩下的脸色苍白如纸,但万庭栖的心跳却前所未有的强烈,脏器在胸膛内奋力跳动着,一如前二十多年以来它所做的,忠心耿耿地为维持主人的生命而搏击着。
她只感觉自己像是又活着了。
万庭栖一个趔趄,险些跪倒在地,她膝行过去,拼命摇晃着那人的肩膀,颤抖着道:“你把当初在燕陵作战的事,全都说出来!”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觉得头脑发晕,耳膜一阵阵地抽痛,连身体里的血液仿佛都沸腾了起来。
查了那么久的事,今天竟让这样一个人就这么无关痛痒地说了出来!
不知是天机,还是圣遇。
她总算走运了一次。
“大人,大人!”老者像是意识到说错了话,双手交叉在脸庞前,胡乱地晃着,“我错了,我错了,您大人有大量,就放过我吧!”
“你没做错!”万庭栖忍不住吼道,手上的力度失控地加重,“快说,你快说啊!”
“我说,我全都说!”老者苦着眉头,结结巴巴道。
“我在那地方当兵的时候,总有很多奇怪的人来营里喝酒,虽然装扮上做了掩盖,但从步态和举止上,都能看出来他们是中原人,这些事情,我们当兵的私下里也说过。”老者脖颈紧紧绷着,似乎紧张到了极点。
“可没过多久,那些说闲话的兵就都不见了,活人不见,尸体也没有!”说到这儿,老人的脸上满是恐惧,继续道,“上头说他们是叛逃了,还把这些关于怪人身份的碎话给强压了下去,自那以后,我们就都不敢再谈这件事情了。”
“那些人还是常常来营里喝酒,越到后头,我们的仗就打得越难,可他们设宴却越来越频繁,喝酒吃肉,好不快活,我和其他弟兄们只能在前头闷头杀敌,叫人心寒!同我一起当兵的大哥,就那么叫人杀了。”老人的语气里满是悲凉。
“后来呢?”万庭栖忍不住追问道。
“后来,我们吃了太多败仗,只得收拾包袱回去,但我实在不愿意,所以才逃走了,但是临走之前,我听到那伙人跟我们将军讲话,这才知道,那群前来喝酒的人,跟当今江陵知府一样,他们都……”
老人的话一顿,脸颊上干瘪的肉抽了几下,眼神再一次投向了没有堆柴的灶台,渴求地转过头来,道:“大人,大人,求您了,让我烧水把药泡一泡吧,我身上太痛了,我想喝药。”
万庭栖的脑海被突如其来的庞大信息砸得一片空白,她松开了紧攥着老人衣袖的手,无力地瘫坐在地。
老者像是得了令,手带着脚,拼命往前爬,跪在破败的灶台前,开始收拾柴火,起了死皮的嘴唇抿着,眼神中透露出强烈的渴求。
一阵激灵,万庭栖骤然间坐了起来,想赶紧让老人将剩下的话全部吐出来。
就在这时。
咻!
一道银光冲破了茅屋外废弃的窗,划破了窗棂,刺穿了薄薄的一层纸,发出让人不寒而栗的刺啦声。
寒光正中老人的脖颈,他瘦削的身体如同一团无力的棉花,软绵绵地瘫倒在地。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