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迈老者将先前两拨人所争吵的事情如实说了出来,在论及对方强买行径的时候,手上拄的杖咚咚两声,沉重地敲在干裂的地面上,寓示着主人的愤懑。
“我们不肯让,大老爷便派手下的人过来,没命地催,这不,他们今天又来了,还带了打手,我们都是些贫农,纵使聚在一起,也难以抵挡。”说着,老者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抹了抹堆满皱纹的眼角,神情凄苦。
扶着他的瘦高个也念叨着:“还好有两位恩人出手,要不然,我们这会儿早就遭他们的打了。”
闻言,李景道:“老人家,你这里可有村里人的田契,我想看看。”
听了这话,人群中忽然蹦出一个大脑袋孩童,伸长脖子,两只眼睛张大,望向他们所在的地方,递出一个询问的眼神。
老者冲他摆了摆手,道:“去吧。”
那孩子飞速跑回了村里,不消一刻,便气喘吁吁地回来了,手里紧紧捏着一个盒子,弓着身子,将其递给了老者。
满面胡须的老人接过东西,本想直接将其递出去,但他犹豫了一阵,还是先用帕子擦了擦自己沟壑纵生的手,这才恭恭敬敬地把那木盒递给李景。
李景不动声色,同样用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这才庄重地接过来。
他道:“老人家不必如此。”
老者显然被他这番举动惊住了,嘴唇哆嗦半天,硬是没说出一句话来。
李景掀开木盒,从中拿出一叠陈旧的纸,字无遗漏地看了起来,随后,他将东西重新放了回去,道:“这件事我会替你们做主,大家先回去吧。”
话音刚落,不远处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诧的欢呼声。
两人目送着众人离开,正午的烈阳落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流淌的金镀在万庭栖的脸上,使她呈现出一种熟悉而清楚的姿态,她静静看着李景,等待着他说些什么。
李景用力揉了揉眉心,望向远处亮澄澄的原野,道:“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一路走着,稻谷的腰杆被风吹得缓缓摇晃,簌簌地抖动着。
田里有半数是将近成熟的稻子,另外半数,是因践踏所倒伏的种物,植株的根被连根拔起,以一种单薄的样态昏厥在初秋的田上,没有半分生气。
李景走在前面,万庭栖在后面跟着,看着这仓惶的一片,都没有开口说话。
风凉薄地刮过来,但万庭栖脸上没有很疼。
然后李景的声音顺着风飘了过来。
“我方才看他们的田契,才知这里的赋税已到了何种险恶的地界。”
万庭栖敛着声息,静静地听。
“朝中那些人费尽心机推行的改稻法,看来也不是那般奏效,本地的民众,生活还未见得好,前来征地的豪强却先一步到了。”对方惆怅的声音郁结着,听上去很是沉闷。
万庭栖刚想说些什么,眼前人的身影却突然一矮,倏然间滑落下去。
她慌忙去搀扶对方,却只听得一声低低的嗤笑。
“走个路都能失足,我也算万里挑一了。”李景自嘲道。
万庭栖道没说话,打算弯下身子,像往常一般,替他处理衣物上所沾染的污泥,却被一只手按住。
李景道:“你的手,不要用来做这些事。”
于是她停住动作,慢吞吞地站起来。
“今后我不是你的什么殿下,你也不是我的属下。”
李景牵起她的手,细细地摩挲着。
“明白吗?”
他很快把她的手放开。
他道:“万庭栖,你还走吗。”
万庭栖摇摇头,说:“不走。”
于是李景终于安下心来,大步在前,迎接着耀眼的日光,两个人所在的田野在移动中渐渐推远。
——
几个月后,江陵城。
夜间明月入江,枯鸦惊叫,城内已经宵禁,不见一个人影。
一处别苑内,屋顶上却落了个模糊的身影。
他盘腿坐着,自顾自凝望着夜空,好半天都没做声。
“一个人坐这儿,干什么呢?”
从房沿上忽然间跳出另一道身影,声音极轻地从近处飘了过来,那人手里提着个什么东西,轻车熟路地坐到一旁。
那新来的人头发高高束着,一身黑色男装。
“大人。”
“说了不用喊我什么大人。”
林轩于是又不做声了。
万庭栖扬了扬手腕,将手里的酒坛子递给他,道:“给你带的好酒,喝吧。”
林轩轻笑两声,接过了那坛份量不轻的东西,手利落地一翻,一股醇香的气味便随之蔓延出来,叫人啧啧称奇。
“多谢大人。”
万庭栖听见林轩平淡的语气,肩膀放松下来,也抬起头来,看向夜空。
微风拂面,颇有些凉爽。
“城中诸事已了,你似乎还心有郁结。”
万庭栖将眼神转回来,不紧不慢地道明了来意。
城中瘟疫之疑已结,此事乃是方氏一族施行改稻法未果,借疫病的由头,欲盖弥彰。
事情水落石出,当地的知府即刻落马,上报朝廷,圣上龙颜大悦,说是要重重奖赏李景。
几番磋磨下来,他们回朝在即。
“哪有的事。”
林轩摆摆手,故作从容。
万庭栖只是笑而不语,眼睛看着他。
过了半刻,窘迫的沉默如静水般漾开,浓稠的让人喘不出气。
“大人,我们回京之后,你打算做什么?”
林轩忽然没由来地提了一句,却把万庭栖直接问住了。
她坐直身体,犹豫片刻,道:“大概是跟从殿下倒台郴党,有生之年,助他登上帝位,足矣。”
万庭栖有所保留,但大半都是实话。
林轩其实隐隐能猜到她和李景间不太寻常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将这件事挑出来。
“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