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一片云,盖在陈记米行的天井上,又送来一阵香,兼夹着水汽。
很久很久,沈芜没有嗅到过这样的潮湿了。
她是江南长大的人,从小到大,很多记忆都与烟雨蒙蒙有关,譬如六月黄梅细雨连天,江南的屋瓦上会起一阵一阵的薄雾,在洗得绿油油的树影里缭绕,这样的天气他们甚少出门,她就跟父母一起坐在家中轩窗下饮茶谈天。
饮的茶是当年清明前的碧螺春,那滋味入口软绵清润回味浓郁,舌尖都泛着久远的甘甜,比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反而是雨和茶更容易让她泛起乡愁。
是以,她应了陈小粥,而后说道:“府上用的是江南的茶吗?”想了想又改口道,“都行吧,只要有茶就行。”
陈小粥食指围着盏沿绕了半圈,忽而发笑:“你可真不像她。”
沈芜:“谁?”
陈小粥未答,只是说道:“我等会儿要去巡店,你今日有大半时间可以待在这里熟悉一下。”随即又叫来个年岁与沈芜一般大的丫鬟,“这是燕娘,让她带着你。”
安排好后,她起身摸了摸鬓边的茉莉花就出门了。
这是今早大姐姐帮她簪上的,她其实并不喜欢。
沈芜目送她走,瞧着天阴下来,心里想着,不知道宋楼兰有没有跟赵婆婆说,要趁着雨还未下快些将茉莉花采了,打湿的茉莉采下来,香味会消减一半,还容易上霉腐烂。
燕娘将她的思绪拉回,开门见山,情态却很是恭谨:“姑娘请先随我来换套衣衫。”
进门就让换衣上岗,在别人看来,尤其是身上都是补丁的穷苦人看来,可能会自卑,忧心是不是被看不起了,但沈芜却没有,她早料到会有工作服,而且以往工作出差也会被要求穿正式一些,更何况燕娘将态度拿捏的非常恰当,一点没有给她带来反感,所以沈芜依言而行。
沈芜被引进东边的耳房,耳房中架有一道凤穿牡丹的绣屛,绣屛旁边的衣架上挂着四套夏服,用料和工艺都极其讲究,颜色也娇嫩,其中有一套与陈小粥昨日穿的蓝色一模一样。
“这是小姐去年和前年裁的夏装,一次也没有穿过,都送给姑娘,小姐说若是这些不入姑娘的眼,可先选一套今日将就穿一穿。”燕娘看上去比陈小粥身边的丫鬟要小,但行为举止,谈话语态都很是得体,不给人疏冷之感,也不给人卑怯之意,沈芜不自觉地想要依赖和信任她,于是说道:“今日穿的就请你帮我选一套吧,其余的我能带走吗?”
燕娘微微一笑:“自然是可以的。”也没有推辞帮她选衣的工作,上前挑了一套蟹壳青的,帮沈芜穿上后,还替她梳头抹粉描眉,让她整个人的气质更加明朗稳重起来,给人脱胎换骨的感觉,燕娘将她推至大身镜前,夸赞起来。
沈芜不知道的是,她在感叹燕娘少年持重,风度坦荡时,燕娘也在感叹沈芜,虽身处困顿穷苦,但不畏缩,不怯弱,也没有穷人乍富的倨傲,都对对方欣赏起来。
燕娘对她亲近道:“我看府里的姐姐们十一二岁就会打扮了,姑娘若是有冗余也该这般,咱们可是女孩子呀。”
沈芜:“好看是好看,就是我不太会用,以后还请你教教我。”古人的这套妆枢比她以往用的都复杂不少,手轻不得更重不得,铜银镜也没有玻璃镜清晰,容易画丑。
燕娘笑着答应了她,又问道:“姑娘想不想去前店逛一逛?这家总店里,有许多旁的米行见不着的稀罕东西的。”
沈芜对此倒有些兴趣:“那就劳烦你了。”
刚到渔利口,没有父母,家中屋破,每天饿得两眼昏花,还得下地劳作,生理上不允许她分一点精神去好奇探索,如今有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会错过。
对沈芜来说,陈记米行就像个古代粮食博物馆,许多她在书里看过,但已成为传说的粮食,她都能亲眼看看,摸摸。
如黍,她从前只见过野生的,似茅草一般,许多地方会收它做扫帚,不再食用。还有菽,类似于大豆,大豆饭就很好吃,不知道味道是不是有所不同。
正觉有意思,有两位熟人进了店中,稍显阴暗的室内顿时黑了下来。
来人正是钱管事和何苦。
两人见沈芜正站在一袋粮食跟前瞧他们,不仅她浑身珠光宝气的,差点没叫他们认出来,身旁还站着一位陈府丫鬟,钱管事心中更加沉重。
他换脸如换天,立马从厌烦变作和蔼可亲,甚至恨不得从爷爷直接变成孙子。
沈芜也注意到他没提烟杆,想必是知道米行内不许有火星,不由好笑起来,戏谑地看着他们,也不说话。
渔利口的村民都将大地主何东来和钱管事当做这世上最大的反派,盼了多年,求了多年,梦想有个菩萨来救他们,求了几十年,后来觉得求不来根本求不来,索性不求了。
今时今日,沈芜知道了何东来怕什么,陈氏怕什么,而比陈氏更高的又怕什么。她现在想的也很简单,就是抽了何东来的筋,扒了何东来的皮,让他怕得再多一点。
“问沈姑娘妆安。”钱管事躬身作揖,他早晨亲眼瞧见沈芜从那架华丽的马车上下来,又见到她改头换面,所以言辞间谄媚至极,“之前都是小人的过错,今日特意带何苦一道来赔罪。”
忙将自己准备的礼物一并奉上,又怕准备的还是少了,沈芜嫌弃,心中如擂鼓,忐忑的不得了。
沈芜将礼物都收了,收不下的燕娘帮她抱着。
“你们是跟我赔罪?”沈芜微微笑着,“还是赔罪给陈记看?”
钱管事诚惶诚恐,脸跟着黑沉了八个度:“你你,你想怎么样?”他一把按住何苦的拳头,将他挤到身后,再一次请求,“有什么事大家都好商量,您的地租不用交了,您要是觉得这礼物太少,我还可以再买。”
沈芜双手一松,礼物啪嗒啪嗒都掉在了地上,她又微微笑着:“我现在是陈记的人,你觉得我会在乎这些吗?”
何苦实在忍不了了:“你不要得寸进尺,我捏死你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钱管事恨恨地踩了他一脚:“道歉!”
昨晚他家儿子发了一夜高热,连夜送去丰益堂,需要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