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肃北又落了雪。
那白刃似的北风藏去了它的“尖牙利爪”,悄无声息地隐没在了片片“素白”之下,像极了冬日卧在雪里彻夜不眠、伺机而动的狼群,只待猎物出窝的那一刻,卸下伪装的同时擒住对方的致命弱点,一招制敌。
大雪漫天漫地得铺展着,仿若是要将这一切都覆盖掩埋。蹄铁敲在地上的“笃笃”声由远及近,那留下串串蹄印好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大斧,生生将着“混沌”撕开。
来人头戴一顶前额绘有虎吞祥云浪纹,并连有牛皮顿项的兜鍪,着以“错札法”而制成的山文锁子甲,身披玄色大氅,绑有护腿,足蹬高靴,手持陌刀,策马而来。
“吁——”
行至车前十步左右,马上那人勒紧缰绳,使其带动马头上的衔铁,令他垮|下那匹品相是为上佳的枣红色大马停在了马车前。
那人理了理那匹枣红马的马鬃,夸赞似的拍了一下它的脖颈后“唰”的一下,在空中将马鞭抽直,然后再一转腕,马鞭便被收盘进他掌心。
而后他利落地翻身下马,步行至马车一侧。
“王爷。”
因叶梧乃披挂甲胄之士,所以依礼无需跪拜,只需用将右手虚握,左手将右手抱住,行一拱手礼即可。
车内那人开口道;“叶都护辛苦。”
虽是将话说于叶梧,但隔着车上未被掀起的帷裳,也能从那个朦胧的轮廓中看出他并未将头转过来,只是面朝前得坐着。因实在是太模糊,所以不知他是睁眼还是闭眼。
“此乃属下职责所在。”
叶梧抱着拳微微颔首,一板一眼地回答道。
“前方可有什么状况?”
“回王爷话——”叶梧迟疑了一下才答道,“没有。”
让他这样的人说出一句假话实在太难,仅是“没有”这两个字,便足以使他一下子从脖子一路红到了耳根。
只见他端在身前的两只手并未放下,头也依旧低着,两只眼睛十分不安地左右各看了一圈,最后只能落到脚面上,死死地盯着自己足蹬的那两双皮靴上,紧紧扒拉着不放的,被马蹄踏过扬起后四溅上来的,混着雪水的泥点。
叶梧常年待在边关军营之中,战事吃紧之际五六年都回不了家一趟,跟在他身边的也都是些大老爷们儿,所以他说话向来耿直爽快,直戳了当。
这样吞吞吐吐的实在不是他的作风,若是让他军营里的那群兄弟听见,不得左传右传,传到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亲戚的耳朵边儿,再没心没肺地逗趣笑话他个两三天,直到看他明面上装得跟个脸比城墙还厚的没事人一样,实际上已经羞得恨不得一头扎进土里再不出来见人了,才肯作罢。
车内之人实则已经听出叶梧有事隐瞒,这些时日下来,他对叶梧的为人已有自己的判断,此刻见叶梧既然支支吾吾的不愿说,那么他便也无心过问,于是便道:“既然没有,那便走吧。”
叶梧听闻此言,下意识地瞪大了双眼,立刻抬头去看车里那人,之后才意识到此举不妥,便又急忙低头,行礼唤他,“王爷!”
“叶都护还有何事?”
车里那人倒是极有耐心,听不出情绪地再次开口问他。
“这——”叶梧磕巴了半天,好一会儿才憋出一句,“卑职斗胆恳请殿下下车一看!”
说罢,便将脑袋磕在地上“咚咚咚”地砸了个一连串的震天响。
没两下,地上便见了红,雪与血混了叶梧满脸,像是梅花绽放在凛冬一般,艳丽中带着“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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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卿辞是当朝永安皇帝膝下第七子,其生母为德妃。
因德妃为敦仪太后——即永安帝生母——表兄之女,且又深得敦仪太后喜爱,所以她自幼便被敦仪太后接于宫中带在身侧抚养长大,也正是这个缘故,她与永安皇帝幼时便已相识。
如此说来,他二人倒是有过好一段“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的时光。
那时德妃还不是德妃,只是个好容易害羞的小姑娘。
她躲在千丛万树花烂漫的后面,将那少年远远望上一眼,便能满脸通红,而后便拿团扇掩面,悄悄跑开了。
她仿若春日里的梨花,唯美纯洁、天真烂漫。
那时的永安帝也还不是皇帝,只是个无忧无虑的皇子。
少年意气,志存高远。
一封书信,字字句句都是发自肺腑。亲手送给那姑娘,说我要许你一个好远好远的“以后”。
他的父亲是威震四海的帝王,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也会成为一个威震四海的帝王。
这一天他没等太久。
先帝咸康在位时,朝廷主明臣直,帝后琴瑟和鸣,鹣鲽情深。
先帝很爱他的妻,与她共育有一位公主和一位皇子,且为了她不顾朝臣劝阻,废除六宫。
可惜好景不长,永安十六岁那年,咸康帝身患重疾,无治,驾崩。
那日,咸康帝自知回天无力,将永安唤于身前叮咛了几句后,便教他带着殿内所有寺人与宫女下去,只留他夫妻二人共度这最后的时刻。
永安出去后便一直守在门外。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永安因担心敦仪,便教寺人推开了殿门。
他瞧见——他母亲穿着当初嫁于他父亲的那身喜服,趴在他父亲的榻前,左手腕上缠了一圈还在往下淌的红,右手腕上系着一块褪了色的红盖头的一角。
他父亲的右手腕上系着那块红盖头的另一角,唇角带着一抹笑,那样温柔。
永安当时在外面,没有听见,他母亲走之前附在他父亲的耳朵跟前,像是怕扰了他的美梦,于是只好小小声道:“我来陪你了,”顿了一下,她用右手拂过咸康帝的脸颊,又如同小女孩撒娇似的,说道“你别走得太快,可得等等我。”
到了那边,我不做皇后,你不做皇帝,我们只是寻常布衣,但还要做夫妻,依旧恩爱两不离。
新帝登基,娶了他心心念念的姑娘,可她却不是他的妻。
那时候永安帝刚即位,底基不稳,各方面都要仰仗朝中老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