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黎家灭门接近七七四十九天，我请吴夫人为我准备油纸，用来做河灯。
这是黎怀瑾母亲家乡的一项习俗，流水送灯，要是纸折的莲花灯或者船灯能够长燃不熄，那么走失的亡者就能顺着灯盏的牵引走入地府，走向来世。
我固执地要求所有的河灯都由自己来做，连夜赶制了几十个河灯出来。
其实做到半夜，我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余下的河灯已经堆满了房间。
我看着折得形状各异的河灯，从外形上来看，至少是五六个不同的人做的。
陆逊、吕蒙、孙策、孙尚香，还有孙权。
我的指尖停留在折得棱角分明的船灯上，那上面还残留着孙权身上常能闻到的墨香，他做的十几个船灯几乎一模一样。
等到入了夜，就是该放灯的时候了。
点燃蜡烛，我矮下身，将灯轻飘飘地放到水面上。
连天都在帮我，今夜顺风，船灯很快朝外飘去。
很快，船灯和莲花灯挤满了江边，又蜿蜒成一条着火的烛龙，朝着远方游去。
今夜无月无星，只有河上的灯，是此刻的光。
水面清圆，卷荷随风漾波，我站在岸边看着，身后是陪着我来的孙家人，他们体贴地为我留下了一个人伤感的空间。
风倏地大了，那条红龙骤然黯灭下去一大半。
我的身子也跟着摆了一下，险些要栽倒进那池荷叶中去。
“别担心。”陆逊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没有回话，所以他的话落进了江水中，坠开涟漪。
然而物不以人移，江上的风愈发大了起来，烛火飘摇，又黯淡。
江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我在想，陆逊出逃庐江的那天，是不是也是这样的黑夜。
所以我开口问了：“陆老师，你觉得那盏灯会一直亮下去吗？”
我最开始放下去的那盏河灯已经飘了很远，变成了视野中的一星火光。
陆逊不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如何，说得格外笃定：“会的。”
我回过了头，那阴影中的人少了一个。
孙策不见了踪影。不是预料中的孙权，让我有些失望。
好在我早有准备。
凤极弦动，琴音铮铮，《皋鱼》在江边响彻，唱着丧亲之悲。
和平日里说话不同，唱歌时的口音很难隐藏，我也不打算隐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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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权应该很混乱吧。我看着走在前面的孙权，他的步伐迈得很大，一副急于远离我的模样。
孙权从发现我的不对劲之后，就试图错开请安的时间，后来考虑到吴夫人的安危，又重新和我合上了时间，却对我愈发冷淡。
孙权虽聪颖，但在算计人心方面太过稚嫩。
他太过沉静，不闯祸、不打架、不引人注目，自然也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异样，除了陆逊。
而陆逊只当孙权对我有所不满，想起他对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就有点想笑。
孙权啊孙权，当所有人都站在我一侧时，你要怎么才能摆脱这个困局呢？这个你一直梦寐以求的、大展身手的机会，你会如何把握呢？
我弯了下唇，故作无意地绊了一下，摔在了地上。
“哎呀小姐！”婢女急忙矮下了身，就要扶我起来，又在我的呼痛声中手足无措，“小姐，摔到哪了？”
前头的人回过了头，他已经走出去了好远，只能模模糊糊听见两人的对话。
“脚腕好像扭到了，膝盖也有点疼，”我控制过摔倒的角度，但脚腕的疼痛不可避免，“你去叫个侍卫来背我回去吧。”
婢女看了看周围，又看到了前头的二公子，一副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样子。
“你快去。”我又重复了一遍。
“是，小姐。”婢女提着裙摆匆匆地跑了起来。
看来孙权不打算对我心软了。我装作失落地垂着头，其实是盯着手腕上的红玉镯子发呆。
鞋履摩擦石砖的声音逐渐清晰了起来，我循声望去，看到了折返的孙权，他蹲下身查看了一下我的伤口，确定不是什么哄骗他的伎俩之后，转过了身：“我背你回去吧。”
我看着他的后背，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孙权也不着急，只是静静地等着。
少年的背脊笔直，尚未长开的肩背已经隐约有了将来可靠的雏形，没有绑紧的红色发尾露出了一个角，挠得人心痒。他比初见时似乎高了些许，这个年岁的少年向来一日一个模样，倒也寻常。
我想，我该发脾气的，该伸手推他一把，将他推个踉跄，好让他知道热脸贴冷屁股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听见了少女含着怨怼的泣音：“……我不要你背！”
孙权半偏过头，正想让她不要闹脾气，就对上了那通红的双眼，她委屈地嘟着嘴，像是讨不到爱意的小孩。
下一刻，两人之间的距离骤然拉近，一双纤细的手臂环上了他的脖颈，圈住了他，整个身体的重量朝他倾斜，温和药香彻底将他浸润，侵占他的感官。
于是她的委屈成了无法忽视的情绪，强硬地碾过他的心脏，穿透他伪装起来的犹豫。
只要他前倾，就可以吻上她的菱唇。
孙权猛地转回了头，双手环过她的膝盖弯，稳稳地将她背了起来，骤然腾空让少女收紧了双手，两人间的那点空隙很快消弭，交叉的双手上戴着的玉镯轻轻敲击，鸣声回响。
这是孙权第一次和她这样亲密无间地贴在一起，春末的闷热让他背脊生汗，热得他有些呼吸不畅。
少女埋在他的颈窝里，温热的呼吸吹拂着，带起些许痒意，她一一抱怨着他近日来的作为：“不是不想理我么？去找你也不理我，书房也不让我进，请安完就把我一个人丢下……”
冰凉的泪滴落到他的衣襟上，孙权顿了下脚步，又往前走。
只有他背上的少女宛若小兽般可怜地呜咽着：“我做错什么了？太过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