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的世家望族都知道，内文学馆每三年一次的选拔考试，是族中女子最能扬名天下的机会。通过考试者，可以直接进入宫廷内帷，成为公主、皇子们的陪读或女学士。
大唐永徽元年，当新皇帝登基后的第一场考试举行时，全国各地的世家大族纷纷选出族中最优秀的女子前来应考。如山东的琅琊王氏、博陵崔氏，江南的义兴周氏，吴兴沈氏，关中的京兆韦氏、河东裴氏……世族云集，可称上长安的一桩盛事。
考场正设在长安国子监的明德堂。这是一间足容百人的明堂，正堂垂下一张碧色的帘幕。
两个穿湖蓝、鹅黄圆领袍，容貌清秀的女官站在帘幕前。旁边站了四个黄衣宫人，手持拂尘，肃然不语。
正在进行的是“仪容举止及应辩”测试。
“博陵崔氏，崔悦贞。”蓝衫女官字句铿锵地念道。
“在。”一个身材高挑，穿耦合长衫的少女，从三十多人中出列，先行一礼，随后声音清脆地道：“博陵崔氏崔放之女崔崔悦贞，能读诗经，善奏丝桐，见过两位薛大人。”
帘幕后一个温和的声音缓缓道：“好，博陵崔氏是山东望族，崔放更是我朝鸿儒，你家学渊源，想必不差。我来问你，《道德经》中有说‘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是何意啊？”
崔悦贞微一思索，答道：“这句是说，世间所有语言和符号都是有穷尽的，在物的范围内，它可以表达，但超越后就不能表达，而道是超越物的，因此不能用语言表达。也正如庄子说，‘言之所尽，知之所至，及物而已’真正懂的人是不说的。”
帘后人笑道：“你家传之学是儒学，我问你道家之学，你却能答出精要之处，可见你所学之博。崔氏能有这样的后人，怪不得六百年来薪火相继。”
崔悦贞躬身道：“小女难当薛大人谬赞。”
帘后的薛大人点点头道：“下一位考生吧。”
“京兆韦氏，洛雨。”女官高声念道。
大堂内响起一阵回音，却无人回答。
女官又念了一遍，依旧无人答应。
负责记录成绩的黄衣女官不禁咬了咬嘴唇，只因她自己也出身京兆韦氏，却不知这次家族为何选了个姓洛的女孩，莫不是写错了？
京兆韦氏是关中世族之首，号称诗书世家，世代簪缨，族人们怎地如此处事不周？
帘幕后的薛大人轻声道：“看来这位洛姑娘今天没来……”
话音未落，只听门外一人高声道：“京兆韦氏，洛雨到”。随着声音，一个白衣红裙，梳着双鬟的女孩慌慌张张地跑进堂内，走到门前，还被门框绊了脚，几乎摔倒。
叫洛雨的女孩一进来，没想到堂内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看着自己，打了个寒噤，拎着裙角跑到最前面，喘着气道：“京兆韦氏韦霑义女，洛，洛雨参加大人，洛雨幼读史书，习礼明诗。”
洛雨的到来，引起大堂内一阵骚动。帘幕后的薛大人轻咳了一声，依旧温和地道：“来晚了不要紧，先喘口气再答。”
“是，大人。”洛雨长长喘了口气，拉了拉衣角，又整了下有些凌乱的头发，这才道，“大人，学生已准备好了，请大人提问。”
“好，你出身京兆韦氏，又是韦霑韦学士的义女，想来学问也不差。我来问你，孔孟之道有何不同啊？”
听到这个问题，黄衣女官松了口气，薛大人这道题也太简单了，看来大人还是给京兆韦氏几分面子的。但忽一想又不对，越是简单的问题，想要答的精彩，就越困难。她不禁又看了看眼前这位“习礼明诗”的族人，不知道这位韦氏精心挑选的女孩，该怎么回答。
“回大人，”落雨转着眼珠，“学生以为，以为……孔子如老叟，孟子如武士。”
薛大人沉默了下，“如何解释？”
洛雨道：“孔子整天唠唠叨叨，教人好好学习，对朋友要友善，岂不像个老头？孟子却不同，他一见面就和人吵架，吵不过就骂人家是禽兽，还说要养气，吾善养浩然之气，显然是想与人打架，想必是位武功高手。”
整个明德堂顿时笑声一片，女孩们有的掩着嘴，有的捂着肚子，还有的实在忍不住，就弯下腰。
黄衣女官连嘴唇都要咬破了，只觉一双双奚落的目光正投向自己，投向那绵延四百多年，关中首屈一指的京兆韦氏。
“退下吧。”帘幕后的人轻叹一声，随后传来一阵低声的议论。
洛雨似乎还浑然不觉，喃喃道：“我说的不对吗？”然后迷迷糊糊地站到了最后一排。
“肃静！”蓝衣女官喝令道，“下一位，太史令傅斯南之女傅珊。”
内文学馆上午的测试一直持续了一个多时辰，随着宫人的一声“测试结束”，众人走出明德堂，有的欢喜，有的愁闷。
洛雨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转了一圈，又听宫人宣布，下午的测试是笔试，要在一个多时辰后进行，众人可以在明德堂附近休息。
明德堂除去大堂，面积并不大，后院只有一扇门，已锁上了。洛雨在门旁站了会，眼见周围已没人，慢慢踱到墙边，忽然她腰肢一扭，手臂一展，竟灵猿般攀上了墙头，再一用力，一跃跳了出去。
外间却是一片小小的园林，洛雨一落地，刚才迷茫的眼神立刻变得精光潋滟，嫣红的嘴唇弯起一个调皮的笑容，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正准备四处逛一下，忽听身后一人冷冷道：“哪来的小贼，敢私闯国子监。”
她浑身一颤，但立刻一个转身扑向身后，跟着从一棵大榕树后拉出一个身穿青色儒衫的少年，道：“杜十二，我就知道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