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秉之走在出宫的路上,这一路漫长,深宫蜿蜒,严秉之走走停停,心中七上八下。
严秉之刚到旬安的时候一心相信律法,后来律法赢不了阴谋,他又想相信正义,可正义赢不了龌龊。律法是可以凭人意改的,真相是可以被权利压的。
现在好了,什么也不用想了。严秉之虽然痛恨张长明,但亦为他的死而悲这天下之道。
在谢罪后自尽,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不得不死。意味着那个可以随意改订律法的人也掌控不了自己的生死,这就是一个权势如天,皇权在上的世道。没有什么公正,只有弹指一挥,君心左右。
皇城的高墙映在眼里,严秉之在朝外走着,想着这些砖瓦困住了多少人?不仅是皇城里的这些人,皇城的高墙困住了天下苍生,人道文明。
马宴呈书而入,殿内默声一片,两个人影相对无言。
苍祝也不顾什么仪态,拿过谢罪书就让马宴退下。
谢罪书写道:
“臣无尺寸功,起刀笔吏,陛下幸致为三公,无以塞责。谋陷臣罪者,尚书令及中大夫也。”(注:出自张汤谢罪书)
苍祝拿着谢罪书大为苦笑。
萧青对张长明的死讯震愕无比,“你早就要他死。”
苍祝只是揉了揉两眼,像是一件难事终于解决了,“你们以为可以逼朕停战?天下人骂的是张长明,那就让张长明给天下谢罪。”
原来张长明可以去死。
苍祝用他的死来平天下之怒,这就是他想到平复人心的手段。张长明死了,苍祝才又需要一个大将军来震慑朝堂中人。
萧青但觉荒谬可笑,他和苍婧失算了,对一个君王固执的失算,“长了个瘤子割块疮就觉得治好了,陛下英明。”
苍祝收起了张长明的谢罪书,冷冷静静地像收起一张寻常的白纸黑字,“你们该学学张长明,他就很会知道说话,很会低头。张长明只要仕途,其他的都不重要。为了仕途,他察言观色,为了仕途他巧舌如簧。他忠心耿耿,忠心的也不是朕,而是他自己的野心。现在他知道自己没出路了,活不了了,就顺了朕。”
“我萧青在这世间从来算不得正人君子,要我低头,起码让我像完兴那样溃不成军,肝胆俱裂吧。”
“你不知怕,朕让你知道怕。朕可以赢韩邪,也可以赢你!”
龙座后藏着一把剑,苍祝今朝又拔了出来。他不可能停战,就意味着接下来苍祝要和全天下作对,他将孤独地一人面对百姓,面对百官,苍祝还不知如何去承受。
苍祝只有满腔的哀愤。为什么他们要离他而去,为什么他们要算计太子是谁,为什么他们要他停战!
苍祝朝着萧青奔去。
天光很暗,在圣泉宫里人影都显得昏暗难辨。萧青一身青衣像是黑衣隐于其内,他仍带桀骜的眉目稍稍一低,一手拔出了剑。
苍祝其实不知自己要砍的是谁,是萧青,是与他作对的那些人,还是他自己无尽的恐惧。可剑出了,就回不了头了,即便苍祝不知他在面对什么,他也不想再输了。
两剑想抵,擦出了剑光。
苍祝的剑在上,他双手持剑绷直了脚,踮起脚跟,想压过萧青的剑。他要赢过去,他必须赢过去。
“大平和韩邪这场仗,朕和伏耶这场胜负,一定是朕赢。”
萧青丝毫不让,所有的力道都压着剑刃, “你总想赢,可你根本没想过怎么赢。”
苍祝的剑狠压过来,“你懂什么,朕有战术,常寿他就很听话,不像你总是自作主张。常寿还比你年轻,他一年都在打仗,就这样打下可以再打十年二十年,十年二十后还有军将,朕一定会赢。”
“你觉得大平百姓还能撑十年二十年吗?”
“你、严秉之、刘昂,你们都高风亮节,心高气傲,越是贬你们,你们还越是要大谈天下大义。天下大义需要你们谈吗?朕所做的事就是大义,是你们不懂。”苍祝是那样迫切地要赢,要证明他是对的。
萧青一举推上,压过了苍祝的剑。苍祝站立不稳,双手握了许久,最终踉跄一退步。
从这一刻起,曾经落败的耻辱再度袭来,同样还有无穷无尽的恐惧。
苍祝依然冲杀了上去。在和萧青的这场输赢里,他就像入了一场赌局,越是赌越是输,越是输越想赌。
苍祝曾问过术士,如果怕一个人该怎么办。术士告诉他,他是陛下,是天子,自带祥瑞,帝星护体。世上他所惧怕之事都是可以用他的帝王之气压制。术士的话很管用,至少在他们说的时候,在他们匍匐参拜的时候苍祝再也不会想起他的恐惧。
但现在又不管用了,那穿着束袖青衣的人挥剑时,还像当年的少年。剑眉紧蹙,双目含光,似荒漠上暴怒的野狼,双唇微启,咬牙切齿。
苍祝太熟悉萧青这幅面貌了,那是苍祝落败的噩梦。两剑如穿风刺骨地厮杀起来,萧青的剑变得可怕了,他提剑的动作苍祝都分辨不清了,他挥来的剑每一次都让苍祝挡得手腕疼。
苍祝想赢,就拼尽全力挥出一剑,手却握不住挥出的力。剑还是脱了手,人倒在了地上。
“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苍祝一拳捶在地上,“又是你赢,每回都是你赢,老天就这么偏爱你吗,你的天幸为什么那么多?”
“我有没有天幸,你清楚!”
圣泉宫一瞬无声。
战事哪有什么天幸,只不过萧青每回出去,被苍祝身边的陈培言说长平侯之胜是天幸,陛下战术方是无穷妙法。
这些话听多了,苍祝分不清真假了。这么多年了,他认定那是他的战绩了,他对胜利的占据如此堂而皇之,直到现在才有了现实撕裂的感觉。
那个满腹不甘的帝王曲着腿,双手一抱坐在了地上。他不像帝王了,像是个败家子。这种感觉让苍祝很厌恨。
“为什么你和皇姐要背弃朕。”苍祝低着头,谁也不想看了。
一声剑鸣止在剑鞘,萧青收起了他的剑。这一场不堪的局面,不该再继续了。
但萧青也有不平,“我们没有背弃你,是你从来没想过自己做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