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胆小鬼。
我早就知道这一点。
从少年时代开始,我就很听大人的话,我只会去做他们说可以做的事,其余的连尝试的想法都没有。学生时代,我是同学眼里老师的鹰犬,专向老师大声地打小报告,对老师所说的一切事都深信不疑,大人们说的话在我的眼里都是正确的。工作后,同事们都在私下里说我是老板的马屁精,对领导的话言听计从,甚至愿意主动加班,因为老板说996是福报。他们说像我这样的人,要么是太能忍,要么是脑子有病。但我从没觉得自己在忍耐什么,也不认为自己的身心健康有什么问题,每年的体检报告上都写的很清楚。我只是觉得与其按照自己的想法导致可能会出错的后果,不如听有经验的人的话,从而保证结果一定能令人满意——我害怕自己做决断,害怕没有告诉我事情该怎么做,害怕无法预知的一切。别人提出的合理的建议,我就照着别人说的那么做,我觉得这是很合理的做法,并且也很明智。但很多人都觉得我不可理喻,那些同事也只是很多人中的一小部分而已。
我母亲说,吃辣椒对胃不好,所以我这么多年来没再吃过辣椒,我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味道了,就像想不起其他的味道一样。每当我这么说的时候,其他人总是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但又想到我的其他种种事迹,这种放在别人身上不能理解的事情放在我的身上就显得很合理了。——不愧是你啊,他们说。事实上绝大部分的味道在我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因为后来忘记哪个老师又或是屏幕上的哪个专家说过,味精对眼睛不好,盐对肾不好,酱油对肝脏不好,糖对牙齿和胰腺都不好——总之凡是调料都十恶不赦,都有害身体健康,所以我从此吃饭再也没敢放过调料。但是为了摄入必要的盐分,我每天会煮一些海鲜——虽然我也不知道这两种盐分到底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天然的就是要比人工的要好?不过我好像也并没有因此比周围的人要更健康一些,当然也没有比他们要更不健康,哦——倒是从来没有过蛀牙。也许这都只是不可信的传言,但也许也有那么一丝道理,我不知道——也许我要是不这么做身体没准比现在还要更糟?
我有的时候也会怀念辣椒的味道,食物放上调料后是不是更加鲜美,我尝试一下会是什么感觉。但是,想想又觉得没有冒这个风险的必要,我对于现在的生活很满意——毕业于米米城大学,优秀毕业生,在一家知名游戏公司工作,从事着高薪、体面、待遇优厚的工作,深受老板信赖,目前准备升职,已有一车一房。只有对生活不满的人才会想要改变,很明显这样的人里面不包括我。我花了三十年的时间,让自己成为了一个完美符合所有人期待的人,有着光鲜的学历与工作,不用再为一点点小钱奔波发愁,拥有宽敞的住宅,过着舒适且令人羡慕的生活。虽然这些都价值不菲,但我想我已经支付了代价:我遵纪守法,学习工作上没有犯过一次错;每天自觉加班,不早退,不迟到,不请假——这些都是良好的生活习惯;不抽烟,不喝酒,不去娱乐场所——除了工作之外没有其他别的爱好;从不借钱,不投资,不买股票——这些本质上都是一样的,谁也不能保证出去的钱还能回来;也从不开车——开车很危险,买那辆车只是因为我的房子刚好有一间车库,而我又不喜欢它们空着;不贷款,不月供,不超前消费——想做到这点真的很难,为此我住了近十年的员工宿舍。能做到这一切非常不容易,尤其是要十几几十年如一日地这么做,但只要开了个好头,后面的生活照着前面一成不变下去就可以了。所以,现在的我非常安全,非常稳定,非常完美,我对此很满意,非常满意——直到刚才收到一封邮件。
——我的母亲去世了。
我完美的生活出现了裂缝。
寒风从裂缝中灌了进来,我打了个哆嗦,觉得很冷——我忘记关上窗户了。
米米城的冬天总是如此,据说市政府曾打算安装城市温度调节系统,但是被环保主义者坚决抵制,甚至发展到了上街游行。他们宣称人类不应该为了一己私利而妄图改变自然——也许他们不住楼房,自己在家也从来不开空调吧。我对此没有任何看法,对时政发表任何意见都是极其危险的。
我母亲生活在花花城——曾经生活在花花城。那是个四季如春的美好城市,与着重发展工业经济的米米城不同,那里重点发展旅游观光,因此环境很好,加上气候宜人,适合养老以及病人休养——我母亲就曾在那里的贝壳疗养院疗养。她的身体一直不太好,这也许是早年过于劳累的缘故,虽然没有什么需要住院的大病,但需要长时间静养,而花花城有着旅游城市一贯的通病——消费高却收入低。于是我只好选择在收入更高的米米城工作,有时间再去看望她。我跟母亲在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突然要分别,我心里其实是很舍不得的。她其实也很不愿意去花花城,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她说那种生活想想就很无聊,就好像提前入土了一样。我知道她真正想着的是呆在这里,米米城,这个她生活了几乎一辈子的地方。但比起这些情感上的因素,我更关心的是她的身体。
多年来我们的想法第一次有了分歧,大多数时候,我在家都会无条件地听她的,就像在学校听老师,在公司听领导那样。但这次不一样。不过最终,我还是妥协了,说“好好好,如果米米城市政府同意安装温度调节系统的话你就可以不去花花城”。这也是为她的身体考虑,冬天的米米城笼罩在北风的统治之下,气温时常降到零度以下,实在是太冷了。她同意了。我想她肯定以为这场小小的赌局自己赢定了,所以才会那么有信心地同意。因为当时传的沸沸扬扬,各种屏幕上充斥着铺天盖地的新闻,说政府已经向Aff Air电器公司——俗称“阿福空”公司,预付了安装费,预计在十月份开始安装,初冬完成安装正式使用。但是我知道这些新闻是虚张声势,已经板上钉钉的工程不需要有这么大架势,我知道这不过是有人想鼓噪舆论以达成自己的私利——同样的事情在三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一次了,十五年前又重复一次。但很显然大家总都还是会被同样的手段骗到,老套却又有效,有效所以老套——这其中也包括我的母亲。
不出意外的,就和三十年前一样,安装终止了,环保主义者再次大获全胜——我说了,我是个胆小鬼,所以我从来不赌,赌徒永远会输,而庄家永远会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