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谢柳这一生,终是不易的。
她少小没了爹,才过了一年,娘也被马踩死了。
当时她也不过五六岁,便在连哭了好几个大夜后,顺着母亲的指引,前往上京许家。
可想而知,从荆州一个小县到上京都城几千里的路程,谢柳差点被摸瞎子摸走,幸好那摸瞎子是个新手,人还不太聪明,谢柳被过路的牛车大爷发现,硬生生救下了。
这还算是幸运的,更要命的是盘缠压根不够,租一辆牛车一月大致一百二十文,这还是在荆州那个偏僻地方,越往后走,谢柳就越穷,到后面更是一天才能找个馒头吃吃。
一路有惊有险,这才赶到了上京都城。
举着信物,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裙,浑身上下灰扑扑的谢柳就这样进了许家的大门,被许老爷收为养女,寄养在他嫡妻张氏名下。
终于算是有了归处。
谢柳人长得不算漂亮,也因为启蒙晚,并不算饱读诗书,但为了避着其他姐妹的风头儿,她向来只穿颜色素净的旧衣。
她一直盼着出嫁这一天。她心念等自己出了嫁,就有了新的家。丈夫虽与自己磕磕碰碰,但总体还算和睦,等到了闲暇时,便带他去荆州。
她想去爹娘跟前跪着,就那样安静地待一会儿。
于是她十四岁出嫁,随丈夫孟世意离开京城,去往任职的徐州。
二十二岁被休回娘家。
二十三岁死于上京的大雪里。
不过短短九年,她便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一个家若有了个被休的女儿,对家中其他女眷的声誉可是有极大的侮辱的。谢柳被休回娘家,姑嫂侄妹统统视她为洪水猛兽,避之不及。
但纵使是再躲避,许家女儿毁掉的声誉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于是谢柳卧病床榻,再也起不来之时,便被许家扔进雪地,伪装成自戕的样子,为许家所有女眷谋得声誉。
死后再看这一生,谢柳竟发现自己没有任何一秒是为自己活过的。
她早年颠沛流离,后来忍气吞声,再后来人憎狗厌。
一辈子,就像走在一条小路上,所有心中想要的都被打破,只能远远地遥望身侧大路的风景。
上京的雪很漂亮,这是她在徐州一直思念的。
谢柳感觉自己的体温变得越来越低,忍不住皱皱眉,喘出热气。热气一出,便凝结成水,在冰冷的雪夜中向上蒸腾。
她想:
如果有下辈子,她一定要为自己活,好好活着。
眼皮越来越重,就像是睡意朦胧间,谢柳恍惚着,仿佛看见一个身影正驾着马朝自己跑过来,又仿佛听见一个人的哭声。
听着就很伤心。
*
谢柳睁开眼,便对上一屋子的祖宗牌位。
黎明风大,她的意识缓慢回笼着,便率先感到浑身彻骨的冰凉。烛火摇曳,显示出祠堂的冰冷。
她环顾四周,心想:
这里是孟氏祠堂,可她为什么会在这里?
就在这时,有人从屋外递来声音:“大娘子,老太太问您您可认罚?”
这称呼倒是极亲切的。
谢柳认出这人的声音来,这是孟世意的母亲孟老太太身边的张婆子。
声音由远及近,随后便是门被打开的声音。张婆子踱步靠近,道:“大娘子,老太太说了若您认下,把邹氏女迎进门,就可到她老人家跟前回话;但若是不认,那您便一直跪着吧。”
谢柳愣了几秒,心想:邹氏女?
她的心脏忽地跳得极快,一件难以置信的事情居然发生了。
这邹氏女是孟世意第三个小妾,未进门先怀上孩子,孟老太太着急抱孙子,这才急匆匆地要收房。
奈何当时谢柳刚嫁入孟家不到一年,哪里愿意收,老太太便让她罚跪祠堂,如今估计是在等她低头呢。
可这,已经是发生了七八年的事情。
谢柳身体忽地有些软,忍不住伏在蒲团上,缓缓出了一口粗气。
张婆子被谢柳此举吓了一跳,连忙道:“大娘子,您这是要……”
谢柳朝她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道:“既然老太太请我,那媳妇不敢耽搁,这就过去。”
听这话的意思,是要答应了?张婆子眉梢一转,先奉承道:“就知道我们大娘子素来是个宽容大量的,肯定不能和那些外面的妓.子相提并论。”
谢柳被她扶起来,但笑不语。
上辈子她被罚跪了一宿的祠堂,思来想去,把这件腌臜事放心里捂着滚了好几遍,如今想来,真是不值。
那孟世意是个风流性子,成亲后虽有收敛,可不过短短几月就原形毕露,眠花宿柳、彻夜不归,这都是常事。
拦得了这次,拦不住下次。
谢柳实在是不想拿自己的身体和这种货色掰扯心眼,索性要进门,就让她进来吧。
可方才张婆子那句话,倒让她长了个心眼。
回忆上辈子,孟老太太那个笑面菩萨的五官,始终为了邹氏与她你来我往,但也不立即给准话。
直到那邹氏扬言要撞死在家门口,还聚集了不少围观的百姓,孟老太太这才彻底松了口,并再次把谢柳送进祠堂罚跪。
揉揉自己的膝盖,谢柳突然想笑。
她上辈子也不是个死钻牛角尖的人,就算心里不情愿,但场面已经混乱到那种地步了,她有理,也变得不那么占理。
为了孟氏女眷,她本想允了。但经过老太太这么一折腾,倒显得她这个大娘子成心和邹氏过不去,不仅让邹氏恨上了她,还给她老太太脸上贴金子了。
如今经过了一番事,谢柳再回头看。
便发觉当初自己年龄尚小,竟被这慈眉善目的孟老太太当枪使呢!
邹氏出身低微,家里没有正经营生,虽不落妓子贱籍,但也没好到哪里去。孟老太太看不上邹氏的身份,却又心疼她肚子里的孙子,一开始打的算盘便是去母留子。
谁知她不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