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命苦……阿太给你个大红包啊……”
华兰的手微微一僵。
大舅和二舅立刻听出不对劲来,上前搀扶试图起床的曾外祖,让他好生歇着,说自己来拿。
“兰兰到外头去啊,到外头去。二舅妈让你去厨房看看,去厨房看看。”二舅脸上讪讪笑了笑,结巴着扯了个很蹩脚的理由。
华兰惨笑着,说阿太您好好休息,三两步退了出去。
她当然不去厨房看着了,于是窝在沙发的角落里,百无聊赖地拿着手机刷朋友圈,面前的电视里是小表妹点播的动画片。
小表妹兴奋地在沙发上上蹿下跳,华兰将身体缩成一团,努力不成为她的落地目标。
但她还是想着,好吵。
突然,餐桌那边大舅妈“暖哟”了一声,接着皱眉埋怨坐在小凳子上玩手机的陈景诚:“你懂不懂事?”
“怎么了?”陈景诚不耐烦地抬起头。
大舅妈上前一步走到陈景诚跟前,几乎咬牙切齿道:
“你看看你这碗筷是怎么摆的!”
声音很小,近乎切切,但华兰还是听到了,听的一清二楚。她从沙发上探出头,注视着争执的两人。
陈景诚愣了愣,站起来,围着桌子走了一圈,无辜道:“我觉得挺整齐的啊。”
“你是不是缺心眼儿,陈景诚?”大舅妈做了个口型,“你看看几副?”
“十二副啊。”陈景诚还没回过味来,“姑姑还没回来,不就十二个人吗?”
大舅妈彻底对自己的儿子无语了。
“你姑父不用吃饭了?”
陈景诚大梦初醒,这才想起来,陈家是给小姑父留筷子的。
是给华兰的父亲留筷子的。
他去年去了北方同学家过年,今年就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但这是华兰的父亲死的,第五个年头了。
“放在那儿吧,正对着电视机旁边的位置,我要坐在那里吃饭,可以看电视。”她静静地开口,把陈景诚和大舅妈吓了一跳。
小学五年级以来,她每年的年夜饭都坐在一个空空的位置旁边,看着无聊的春晚,忍受着有意或者无意的冒犯。
比如小表弟小表妹不懂事的时候,一直在问那个多出来的位置是给谁的。然后被二舅妈狠狠地打一下,做出噤声的手势。小表妹哭闹,说妈妈坏,要姐姐要姐姐。
华兰还得忍住脾气去哄她。
比如一次二舅喝得太多了,硬要给他这已经过世的妹夫满上,满嘴胡话说什么天寒地冻山高水远,妹夫当初就不该做这份工作。他喝红了眼睛,让华兰代父敬酒。
二舅妈见风头不对,把她男人拉走。剩下的大人尴尬地对华兰笑说,你别跟你二舅舅计较,他喝多了没有脑子的。
这一回,陈景诚连给她父亲摆碗筷这件事都忘了。
“兰兰啊,兰兰,舅妈知道你是最懂事的。”大舅妈紧张地搓了搓说,“你别跟你景诚哥哥计较,他没有脑子的。”
末了,还补了一句:“他没有那个意思啊,舅妈给你教育他。”
我怎么和他计较?他没有哪个意思?怎么大家都没有脑子?华兰心里翻涌,是啊,她是最懂事的,她不会大哭大闹,不会歇斯底里,她只会淡淡地说一句“我知道”。
“我知道。”所以这一次,也是这样。华兰看舅妈的神情一下放松许多,勉强笑了一下,缩回了沙发。
父亲死后,妈妈为了给她更好的条件,工作更忙了。华兰按部就班地学习,从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也不和任何人起争执,惹来任何麻烦。
家里的亲戚都觉得她最明理懂事,在父亲死后一下子长大了。
华兰姐姐的事例,在七大姨八大姑家流传,用来教育小辈。他们用同情地口吻向小孩子阐述华兰姐姐的身世,再教育他们像她一样听话懂事。
“别计较这个计较那个的,兰兰姐姐都这么大度。”
亲戚们可以把任何品质往她身上安,比如大度、坚强、文静、聪明、识大体,只要加上她死了父亲的前提。
但是,那些小孩确实可以自私、自利、幼稚、吵闹、脆弱,因为他们没有失去自己的父亲。华兰想。
很久以后的华兰依然觉得,中国家长总是喜欢让孩子长成苦大仇深以后才能有的样子。
陈家这些人,说到底并不坏——只是没有顾着她的感受罢了。
她确实不计较,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她对什么都不计较了。
就像妈妈在晚上六点才回到家,她还是能神色如常地对她说:“妈妈辛苦了,快坐下来一起吃年夜饭吧。”
“大家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