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君泽在太医署值了夜班,直到寅时宫门放钥后才离宫归家。
寅时属夜日交替之际,天方蒙蒙亮,他一路走进小巷深处,打开了新赁的二进小宅的门锁。
宅内灯烛微明,显然有人夜访。
可知道他新住所的人不多,杨君泽心绪如麻,忙跨了一道门槛,终于在檐下见到了来访者。
江瑞倚墙靠立,与杨君泽打了个照面,冲他微一颔首。
“督公?!”
杨君泽急忙迎了上去,目光不住地落在他身上,嘴里询问道:“督公漏夜而来,可是腿疾又犯了……”
“不是我。”
“是有一位故人要托你照料。”
江瑞看着身旁殷切之人,眼底仿佛蒙上了一层令人看不清的迷雾,表情却很平静,补充了一句:“并非我之故人,是你的故人。”
杨君泽闻言错愕地抬眸望去,江瑞却率先迈步向偏房走去,他也只好提步跟上。
推开门,淡淡的血腥味飘散而来,只见床榻上拱起躺了一个人。
显然还是一个伤患。
医者仁心,杨君泽来不及多想,忙不迭赶至榻边,这才看清了病人的面貌。
竟然是他?!他还以为杨家人都早已不在人间了……
他因惊讶而瞪大了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床榻上的人,好半响才回过神般眨了眨眼睛,有些迟钝地回头望向江瑞。他显然误解了些什么,声音复杂问道:“督公是怎么找到君亭兄的?”
江瑞并未靠近,只是远远瞧着。常年示人的温润面具已经撤下,他眉宇冷然,隐隐透着一丝疏离漠然道:“是他自己送上门的。”
他倒是宁可杨君亭从未出现过。
他看着杨君泽为床上之人上下问诊,丝毫没有要上前搭把手的意思,却又问道:“伤势如何,可还有救?”
“万幸伤口都包扎处理了,血也止住了,暂无大碍,督公不必担心。”
杨君泽还以为督公关心他家族兄,细细说了伤情,后知后觉发现江瑞的语气似乎并无关切之意,一时还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茫然问:“怎么了督公?我说的……有什么问题吗?”
杨君泽心思单纯,江瑞没有过多透露,转身示意杨君泽跟上来,二人一同出了偏房,避免打扰床上之人。
杨君泽送江瑞出门,还不忘嘱咐恩人:“近来秋雨绵绵,大人若要出行切莫强撑,还是带上拄杖方便。等过两日值班空闲了,我再去您那儿给您针灸一次……”
“不必。”江瑞哂笑了一下,“若不出所料,我最近应当不会出门,你不必来我处白费时间。最重要的是要照顾好你族兄,务必叫他伤好如初。”
“多劝劝他,莫叫他再冲动行事,连累他人为他游走奔波才是要紧事。”
杨君泽愣头青似的,明嘲暗讽他是一点听不明白,只一个劲地憨笑:“是、是,我一定好好照顾君亭兄,多谢督公挂念我家兄长,我必定转达。”
这位小太医总能叫江瑞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感觉,江瑞这番话本就是说给昏迷中的杨君亭听的,眼下也不计较,简单别过杨君泽,他进了早已备好的马车里。
马车前边悬挂了两盏灯笼用以照明,灯笼上题的“付”字只能彰示马车主人的姓氏,倒是看不出什么门道,整架马车朴素无奇。
两个布衣装扮的车夫坐在前室,其中一人扭头向车内问了一句什么。
这次跟着江瑞出来的都是他的亲信,方才是李顺来在问他既然神不知鬼不觉,何不直接杀了杨君亭。
江瑞垂眸,并未回答这个问题。
是他不想吗?非也。
是他不能,即便是微小的令他与姐姐反目成仇的可能,他也要完全杜绝。
*
付轻舟想不到江瑞动作如此迅速,她前脚才求他,第二日便传出了东厂厂狱失火的消息。
皇帝斥责东厂江瑞督下不力,罚扣半年俸禄,笞三十。
这事原不至于闹成这样,可死的人当中正有那位杨氏子,众臣心知陛下这是真恼怒了,一时风头无两的厂督怕是要暂时失势了,众人摩拳擦掌纷纷运作起来。
但除去江瑞自己的小心思,实则这不过是障眼法,是君臣二人的小把戏罢了。
眼下受了笞刑的督公江瑞不得不放权出去,静养身子。
付轻舟不懂前朝水深,但也并非全然是个傻子,知道杨君亭的“死”定是江瑞操纵的结果。她没想到自己还间接让反派为了救男主吃了苦,没等够三日便亲自找上门慰问伤患去了。
付轻舟进来时江瑞正静卧床上。
他瘦弱的身躯被掩盖在薄被之下,一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丝如黑色瀑布般散下,面上毫无血色,因疼痛额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一副病中模样。
见她来,他似乎想要勉强支起身子,嘴唇微微翕动,声音却不似从前温润,很是虚弱:“轻舟姐姐,你怎么来了?”
付轻舟并非没有见过江瑞受伤后的姿态,但自从他离开司礼监她就再没有见过他这般狼狈了。她连忙制止江瑞,“不用起身了,你就躺着、躺着就好。”
他顺从地停下,没有反抗。
付轻舟之前向他求情只是因为剧情需要,可她没想到剧情偏离成了这个鬼样子,让江瑞因为自己做了原著没有过的选择、受了伤,她十分过意不去,歉然道:“对不起啊,害你被陛下责罚,受了伤。”
江瑞苍白的面容露出一抹虚弱的笑,温声道:“不碍事,姐姐不要内疚。”
“何况姐姐能来看我,我很开心。我这伤受了也值得。”
那日监牢之中姐姐对杨君亭的关怀令他明白了一件事——不要一味卖惨,亦不要一味逞强,拿捏其中分寸才能博她怜惜。
付轻舟看出他许是有卖乖的成分,但这有什么关系呢?她就是吃这一套。
倒也算是甜蜜的负担。
付轻舟没好气道:“又受伤又丢面子还那么开心啊。”
她话是这么说,但也明白江瑞并不像他说的那般云淡风轻,还是掏出帕子轻柔地替他拭去额间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