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尤妹妹初识院中人（一）
下午六点，整个家属院已浸笼在烟火气里。有人说，世俗里的烟火气，未免不是另一份诗情画意。可烟火气不都是温暖的、明净的、悠然自在的；它也可能是酸涩的、呛鼻的，困窘难堪的。
左欣刚脱下一只高跟鞋，就听到右边屋子碗碟相碰的清脆声响。她蹲下的身姿一颤，控制不住朝前扑去。她忍不住惊呼，又想到了什么，连忙死死咬住下唇。
不顾手掌传来的火辣辣的痛感，她立刻起身，换好拖鞋，整理衣裳，迅速将房间扫视一圈，才平稳地呼出一口气。
此刻，门把手已经转了半圈。
左欣尚未平复的不安神色就全部展现门外人的视线中。
来人睇睨一眼，连话也不讲，只轻哼一声，端着绿色塑料盆就从左欣旁走过。左欣被盆撞到后腰，她赶忙闪躲两步，来人回过头来，“哎哟，有没有把你碰疼啊？”
左欣挤出笑脸，继而低眉顺目道：“没有的，妈。”
宋向阳母亲王胜男嘴角微翘，眼眸却森然：“都怪我，老而不死是为贼，还经常过来这边，你肯定很讨厌吧。”
又来了。左欣颓然，不自觉低叹一声。
“哦哟，怎么叹气了。侬唉声叹气做什么啦，我60年代就从海市过来这边支持三线建设，年纪小就傻乎乎嫁给向阳爸爸，一辈子都只能在这边当乡下人哎，没几年向阳爸爸还早早走了，我就只能一个人在这穷乡僻壤养大孩子。结果，向阳啊，大学一毕业我怎么跟他讲，他不肯留在南城，非要来淇县喔，开始我不晓得，呵，是因为你对伐？他为了要跟你结婚才来这边是的吧？哎哟，一点不精明。就这样，你见我叹过气伐？”
左欣右手攥着淡黄色的确良衬衫衣角，上周烫好的头发像一株长了触须的植物，拼命扎在她的头皮里，从里往外抽取空气。
王胜男注意到，她身体抖个不停，脸白如纸，顿时更冒火：“瞧瞧你这样子，说你什么了就颤颤巍巍要倒不倒的，你是不是巴不得人家说你有个恶婆婆？哎哟，难伺候真是难伺候，一个电大的大专生，天天扮大家小姐，莫不是以为自己跟电视里的林妹妹一样？向阳出差了，我担心你照顾不好我家薜苇，才专门从南城坐一两个小时巴士过来，谁愿意特地来看你那张死人脸的呀。啧啧啧——”
声音渐渐消失，地上的黑影也移散去，左欣瘫倒在地。
“哐哐哐——”一阵瓷盆的敲击声响彻整个大院。
人们纷纷从自己屋子里走出来。
“爪子咯（做什么）？”
“干啥子？干啥子！”
“是不是哪里失火了？诶，没看到烟啊！”
院里年龄最大，也最有威望的罗启，逡巡一周后道：“大家晚饭吃完没有？”他也不等大家回答，接着说道：“一会儿二十分钟过后，我们来坝子这里集中下。”
他家隔壁，来自电信科的侯新望，端着一碗猪油面，蹲在门槛上吸溜，趁着挑面的功夫还嘿嘿笑，“启哥，出都出来了还让我们等，真的是阴天打阳伞——多此一举喔！”
今天下午才从娘家回来的郭大勇媳妇李兰，看了眼跟丈夫咬耳朵的许明月，又睃了眼板着脸监督女儿不让挑食的邱真，总觉得在自己回去的时间里，她们肯定知道了什么，秘密。
罗启一摆手，“就晓得龟儿子几个一天话多，喊你们哪哈儿来就哪哈儿来，莫给我叽叽歪歪的哈。”罗启是带着戏谑的口吻说的，不过他军人出身，又在乡下邮电所摸爬滚打了好多年才熬到县局工会当领导，就算是副主席，未满40的年纪，在现在看来，也是妥妥的潜力股。
所以大家没有真去反对他的说法的意思，不过，嘛，这个大家，不过家属院编外人员王胜男同志。
“咳咳，那个，罗——副主席啊，话不是这么讲的伐，你不说是什么事，我们怎么好决定一会儿要不要留下来听呀？你晓得我家薜苇还在文化宫没回来，我和小左肯定要早点去接她的呀！”王胜男手指在左欣手臂上戳了戳，“小左，你说是不啦？”
左欣眼珠子动了动，点点头又面无表情低下去。
许明月站在靠近石梯的位置，正好跟邱真打个对面，她往宋家一瞄，对邱真眨眨眼。邱真也扫了一眼，同样朝她眨眨眼。
站许明月斜后方的杜芳芳左瞅瞅又盯盯，最终：解密失败……
罗启真的挺烦宋向阳他妈，他觉得左欣那一副白天鹅样就是跟她婆婆学的，他不知道后代有个词叫高贵冷艳，就是这样的范儿。这种人吧，你还不能跟她正经对骂，因为人家早就准备了十套八套的词儿放在那等你。
正在这时，李兰忽然上前一步，大声问，“启哥，唐梦姐啥时候回来，她今年研究生该毕业了撒？”
罗启一头雾水，然而还是点点头。“她都读三年了，是要回来了。”
“哎呀”，许明月骤然拍手，罗启又转过头去看她。“这样的话，梦姐回来就是我们家属院最高学历了喔，硕士呢，比本科学历可高太多了，是不是啊邱真？”许明月欢天喜地，好像是自己学成归来了。
邱真忙不迭地“对呀对呀”，然后问罗启，“这回，姐回来是不是会当他们科室的主任了？”
罗启了悟。他感激地笑笑，没言语。
王胜男和左欣听了这话却极速变了脸色，皆瞳孔圆睁，鼻翼翕动，整张脸都皱起来了。
“好了好了，先回去把饭吃完，然后带上自家板凳过来。”
家属院短暂地恢复了平静，大家似乎都在谈论着什么“宋主任”、“学历”、“研究生”……，甚至有人特地转过头去打量宋家婆媳的神色。
之前，3+2医专毕业的唐梦，和电大大专的左欣都是院里女性高学历的王者，一个丈夫是总务科副科长。一个是副主席之妻，不过宋向阳比罗启要小五岁，还是南城大学本科生。左欣自己也在大家羡慕的单位——百货公司，还是坐办公室的。所以，她傲一点，怎么了？
但没人会知道，唐梦不仅从城郊的卫生所调到县里最好的人民医院，几年后还被单位送到市里第一医科大学进行脱产培训。
二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