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晚了,凤仪宫的纷争来得快,散得快。
为不惹有孕在身的人“忧思伤神”,除了留下轮替看顾红珠的太医,萧彻干脆利落把所有不该在凤仪宫出现的人都打发了。
姜太后离开不久,安康宫的宫人就往凤仪宫送了一柄剔透玲珑的玉如意。后来萧彻抱着她久久不语,她听着他心跳忐忑直抱得她半个身子都僵了。
承阳殿的内侍也来过一次,又悻悻走了。
绿珠问了王密,才知道萧彻当时正与户部和司农寺的人议事。
深秋霜冻,辛州田地受灾严重。
卫令姿睁眼醒来时,已经过了给安康宫请安的时辰,她枕边温度也早已退去。
梳妆走出内室,只见司计房的人在院子里前后排得齐整如一,音声如钟:“皇后娘娘千秋长乐。”
大半年里她受钱尚宫牵制,常挂上面具与其虚与委蛇,不免觉得力不从心,常有疲弱之感,在这之前这样千篇一律的道福声只会让她觉得虚华空泛。
到此刻,看着司计房的人恭恭敬敬、静候待命的模样,她才感觉她在内宫的位置真算是安稳了。
“娘娘,对不起。”红珠醒后,在见到自家主子时,张嘴便是这一句。
身上更换了干净的衣物,头发也被重新梳理过,折骨之痛让红珠唇边紧干。
坐到红珠身边,卫令姿视线停留在那只被绑缚固定的手指上:“好好上药。”
“还是回来凤仪宫吧,你喜欢的那个孩子,我会安排让她来陪你。”接着又补充道。
“娘娘请放宽心,臣会每日来换药的。”
室内一角,响起声音。
卫令姿瞥向一旁埋下头,捧着刚换下药的杜迁,蹙眉。
“杜太医演技很好,会说话,还会审时度势卖人情。”
打量一眼此人,如是评价。
此人围宫时装得一脸惊恐,意欲见机遁离,她倒下时倒是比费老太医还镇定。把了脉,形势有变又添油加醋说些“哀伤过重”的话,在昨日场面也帮着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杜迁答道:“后宫是娘娘的后宫,臣是太医院的人,为后宫之主尽忠乃应为之份。”
“药是你亲手配的吧?”卫令姿不露痕迹话题转换。
绿珠会意走出去,再回来时后头跟了个侍女。
那侍女常在凤仪宫院中洒扫,形貌并不起眼。她福身后从杜迁手里抽走了那张换下来的布条,鼻尖嗅了嗅:“黄芪、乳香、血竭、牛膝,还有一味续断。”
说完后在杜迁不可言状的目光下将布条放回他手中,静静退了出去。
杜迁身子猛震一下,明白什么似的旋即跪下。
“卖弄聪明的人,很容易聪明反被聪明误。”
卫令姿笑吟吟地看着地上的人,“本宫记得,第一次拜见太后时你就在安康宫,姜夫人头疾发作还是本宫将你派到左仆射府慰问姜夫人的。以杜太医的立场,你昨日这人情卖得很艰难。”
杜迁头都不敢抬:“求娘娘庇护。”
“杜太医让本宫如何庇护?”卫令姿反问。
一下听懂言外之意,杜太医额头陷进冰凉地面,纠缠在巨大的抉择间。
卫令姿笑意未达眼底,冷眼等着杜迁下决心。
“太医院中流传一个说法。”杜迁暗暗思忖一圈,才终于说话,“二十多年前宸妃生下的大皇子断脐之后昼夜啼哭,高热不退,险有夭折之兆。太医院会诊后,在敷于大皇子肚脐之上的药粉中发现有不利于伤口愈合的少量朱砂。”
“先帝盛怒,将能接近大皇子的宫人逐个重审,有个宫人受不住酷刑,招认是收了一位女史的银子才换的药。后来这事查到了太医院一个太医头上,偏巧这太医又是姜夫人引荐给先太后的。”
杜迁讲着讲着顿在这里,让绿珠有些着急:“然后呢?”
“下手的是先太后还是姜夫人?”
卫令姿没有拐弯抹角。
“不知道。臣只知太医院中有道严令,除了三宫的主子放出的话,旁人的吩咐都需禀先太后允准方可。”杜迁言辞隐晦,说道。
“好一句不知道!”
卫令姿阴阳怪气,“那个说法中的太医怎么样了?”
恐是怜及自身,杜迁自嘲一声:“深宫之中,人人都是主子的掌中刀。露了刃,现了锋芒,不能用了,也就该消失了。”
“二十多年前的传闻。你年纪轻轻,还能听说到这样的陈年旧事,算是不寻常了。”
卫令姿笑容尽收,眼神变得敏锐,“既然人人都是主子的掌中刀,那杜太医你……又是谁的掌中刀?”
先太后的,太后的,还是姜廖氏的?
听到这个问题,杜迁愣了下:“臣的师傅,原来为先太后办事,先太后仙逝后,他便死了。太后娘娘没有刀,但臣依附生存于宫中,怕有朝一日,太后娘娘不想庇佑臣。”
卫令姿默念片刻,将他所言字句慢慢拆解。
“刀,除了露了刃,现了锋芒不能用,还有那便是……持刀之人在握不住时,为保身后之名也会除之。”
她说,“你要真没有做过刀,又有何惧呢?单单因为你师傅为先太后办事,太后娘娘便可能庇佑不住你,那你师傅办得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啊。”
杜迁表情窘迫起来,跪在地上的双腿也开始慢慢不稳。
“地上冷,站起来说话。”
看了眼光滑冰凉的地面,卫令姿深有体会。
待面前的人站稳,她又想到什么:“砗磲,纯白色的砗磲,你见过吗?”
“先太后宫中,明黄色福袋,红绳,上面有一颗纯白色砗磲。”
杜迁望向这位后宫之主,手里的布条一下掉到地上,诚惶诚恐。
“没有。”
他回道。
卫令姿的视线顺着布条一路向下,看到杜迁脚尖正对帘帷,一副恨不得当下就逃走的架势。这次的恐惧,是真的了。
“你的情本宫领了。”卫令姿有了决定,“除了给红珠换药,本宫的胎儿也交给杜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