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嬷嬷给她仔仔细细地梳了个坠马髻,头上簪了个珍珠玲珑八宝簪,又抚平她衣上的褶皱,顺势将一个白玉镯子套在她手上。
一行人刚拾掇好,船身就剧烈颠簸几下,抛了锚,靠岸了。
众人悬在半空的心也落了下来,在路上漂泊了许久,终是到了绥都的码头。
颜沅带上轻纱帷帽,被青黛扶着走下画舫。
安国公府的马车是早早在此等着的,打头的是老夫人身边最有脸面的常嬷嬷,她发鬓斑白,用头油抹得利落,连根头发丝都没落下来,瞧着便是个极精明的人。
岸边吹来带着腥味潮湿的风,吹动了颜沅的帷帽,连带着满头微卷青丝也随风摇曳,隐约露出靡颜腻理的小半张脸。
颜沅常年喝药,对味道甚是敏感,那股闷热带着鱼腥的味儿直直往她鼻子里钻。
痒意从嗓子眼爬上来,她拿起手帕掩唇,控制不住地咳嗽起来。
庄嬷嬷担忧地拍着颜沅的背,断断续续的咳声也唤回了常嬷嬷的思绪。
瞧着颜沅的打扮,常嬷嬷脸上褶皱的角度更真切了些,“表姑娘快上车,歇上一会儿,等会老夫人见了您呐,一定会高兴的。”
庄嬷嬷年轻时与常嬷嬷是旧识,多年未见也生疏了些,可她眼珠一转,想着去打探打探消息,便随着常嬷嬷同坐后面那辆马车去了。
紫苏一把掀开最前面的马车帘子,蹦着上了马车,她是颜沅身边另一个侍女,年纪尚小,心直口快。
此刻她嘟起嘴气鼓鼓地说:“苏家明摆着没把娘子当做一回事儿,连个主子都没来。”
青黛连忙捂住她的嘴,小声道:“小祖宗哦,下次说话注意地方,若是被人听见了,还以为娘子如何不满呢。”
紫苏讪讪,也悟过来自己失言,撇了撇嘴不再说话。
二人转头看向颜沅,却见她坐得端正,莹白的小脸因着刚才的咳嗽微微泛红,垂眸叫人看不清神色。
青黛、紫苏便都噤了声,娘子刚及笄,夫人要将她送来绥都,属实是有些仓促的。
想来娘子也是不愿的,在家中,娘子是全家的掌上明珠,整个江阜地界随她折腾。
可到了绥都,即使是自己的亲外祖家,娘子人生地不熟,终究算是个寄人篱下的表姑娘。
自此一路沉默无言,只余马蹄踢踏落地声夹杂着辚辚车轮声,枣红色的骏马高扬着头,稳稳地拉着车厢,驶过人声喧嚣的朱雀大街,向着权贵扎堆,寸金寸土的拱辰街而行。
马夫微勒缰绳,骏马嘶鸣声随之响起,马车停稳在安国公府的侧门。
常嬷嬷:“表姑娘,这就到了。”
车厢内传出一句应答,紫苏先利落地蹦下来,接过颜沅的手,扶着她下了马车。
颜沅抬头,虽是安国公府的侧门,却也是描金牌匾,庄严肃廖。
常嬷嬷领着颜沅一行人进侧门,穿屏门,又绕过雁翅影壁,走过垂花门后的抄手游廊。
颜沅隔着层纱瞧清了自己母亲长大的国公府,粉墙环护,飞楼插空,可谓富丽堂皇,雍容华贵。又辅以佳木茏葱,就连游廊也是白石为栏,处处彰显着贵气。
她只得在心中感叹:到底是有权势,纵然颜氏再有钱,也断断不敢如此露财。
若是颜府也这般奢靡,有钱却无权,只会平白惹人妒忌,境遇恐比当下还不如。
思绪转瞬间,她又想起在宫中没有家世支撑的姑母,近日萦绕在心头的郁气也散了些。
颜氏是该有个官身了,兄长苦读,而她提早来绥都,争取将颜氏的布庄开到这处,能为家人探探路也是好的。
苏老夫人住在四喜堂。院前守着的小丫头探头探脑隔远便瞄见常嬷嬷带着表姑娘回来了,她忙跑进屋子里去通报一声,老夫人身边的大丫头令夏很快就迎了出来。
隔着帷帽,令夏看不清颜沅的脸,却已惊叹于小娘子周身的气度,只觉到底是老夫人的嫡亲的外孙女,养在南边更是添了钟灵毓秀之气。
颜沅摘下帷帽,递给紫苏,就随令夏走入正堂。
里面人不多,都是女眷。
金丝楠木的暖座之上坐着位穿着暗黄银线团福如意长袍的老夫人,头上系了条点翠碧玉抹额,发鬓染霜,却精神烁烁,虽已迟暮,却能依稀看出年轻时的美人模样。
两位较为年轻的夫人坐在苏老夫人身侧,左边那位妇人偏瘦一些,穿了身浅青色素面锦袍,带着不菲的翡翠首饰,眉眼细长透着些书卷气。
相比而言,右边的夫人就圆润了些,穿了身蜜合色遍地石榴如意云纹的袍子,头上带着掐金丝镂空孔雀衔珠的簪子,贵重是贵重,却已是绥都几年前流行的样式了。她一双眼笑眯眯的,瞧着便是个好说话的。
只略微扫过一眼,颜沅就凭母亲告诉过她的话辨清了二人身份。左边那位应是二房夫人陈槿,是簪缨世家陈氏的嫡女,最重身份规矩。
右边是三房夫人宋淑慎,出身京城世家宋氏,不过这些年来宋氏子嗣不丰,已逐渐没落下去。
而上座老夫人一见颜沅走进就愣了神,这身打扮活脱脱就是自己女儿当初的模样,想起远嫁江阜多年未见的女儿,她眼中闪烁出晶莹泪花,颤巍巍伸出手,唤了声,“沅丫头,快过来。”
颜沅虽从未见过外祖母,但她打小没有祖母,早就羡慕旁人家长辈,此刻冷不防见到这张苍老却像极了母亲的脸有些情怯,却也不自觉红了眼眶,唤了声“外祖母”,迈开步子走了过去。
苏老夫人握住了颜沅的手,纵使她养尊处优可终抵不过岁月,一双手还是带上了褶皱,她紧紧握着颜沅的柔滑如玉的手,追忆从前女儿养在膝下的日子。
颜沅心里也不大好受,初次离家,她也想念江阜的父亲、母亲还有兄长。
祖孙二人算是情真意切地好好哭了一通。
三房太太宋淑慎极有眼色,要不然她一个庶子太太也分不到掌中馈的权力。她很快便起身上前劝慰道:“母亲,以后沅丫头是要常住的,您老人家高兴都来不及呢。”
二房太太陈槿也说了句差不多的话,不过冷冰冰的,自是没有宋淑慎招人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