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话。
人生一世,总归仍有些值得挂念之人。敌军在自己手中折损一兵一卒,来日纵兵南下威胁到他们的,自然也会少上几人。
谢徵的私心也仅仅是如此简单而已。
他希望那二人能够就此避过朝堂与边疆的乱象,去替他看一看暌违多年的故乡寒暑,看一看不曾涉足的广袤河山。
他眼底的亮色一点点地黯淡下去,而东方天际的微弱霞光正晕染出大片大片的殷红。
——
天色已是大亮。
姜昀屏退了一干士兵,独自步入昨夜激战的巷道之中。
窄巷之中已是一片静寂,唯有铺天盖地的腥甜随着他脚步的深入而愈加浓烈深沉,一阵阵黏腻地冲入脑海,教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的步子蓦地一顿。
浓云间漏下的日光温暖而微弱,一缕缕地洒落在前方屹立不倒的身躯之上,照见凌乱的断刃与凝结的血污,也照见四下里堆积如山的高车人尸体。
姜昀第一次如此真切地看清了这位劲敌英挺明锐的面容。
他默然良久,方才喟叹似的轻声开了口:“这一切当真值得?”
对面已然冰凉的身躯自然不会再次开口,于是姜昀也唯有重归于沉默,垂眸听着四下里的鸟鸣嘲哳。而眼前以长刀支撑着身躯的青年半垂着黯淡的眼眸,满是血污的面容宁谧如石雕。
一片静寂之中,忽有人声自南面巷道之中急急而来:“右谷蠡王。”
姜昀定了定神,负手循声看去,正见白崧与元海先后趋步而来,便问道:“何事?”
“各处伤亡已清点安置完毕,南面被阻断的巷道刚刚也已被重新打通。末将来此,是拿不定该如何处置……”二人一同抚肩行过礼后,元海率先开口,说到此处时停顿了许久,目光不由得瞥了一眼一旁立于巷道之中的那个身躯,“……他们。”
白崧暗自打量着姜昀此刻的神色,揣度一番后方才适时应声:“依照我部往日旧例,常是枭首敌将于辕门,以此为震慑——不过如今,一切自当由右谷蠡王全权定夺。”
姜昀不置可否,转而看向了元海,反问道:“先不必说此事,本王尚有一问。”
“右谷蠡王请说。”
“此前南面战况如何?依元将军所言……那里的巷道曾被阻断?”
“是南面的宁朝主将所为,他有意死战,令我方将士损失颇重。”元海颔首,“今日末将观其甲胄制式,应是都尉之流。”
姜昀似有些许讶异地挑了挑眉:“是么……此人现今又在何处?”
“自然已是战死,只是有些拖泥带水。”元海如实作答,语调并未有多少起伏,“后半夜时南面巷道中的敌军便已被全歼,据对阵的大当户所言,他咽气前还在拼命地向南眺望爬行——那里决然不会有宁朝的援军,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什么。”
“如此。”姜昀也只是淡淡地一颔首,末了道,“皆厚葬于城外吧,便算作是,本王敬谢氏子弟忠勇。”
元海的面色不掩疑惑,却也仍是应声作答:“是,末将这便去安排。”
语毕,他复又向着姜昀一行礼,与白崧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才领命离开。
白崧此刻亦是不急于议论其他,反倒看向了谢徵不曾倒下的身躯:“陈郡谢氏的旧恩怨,末将也曾有所耳闻。”
“昔年谢氏蒙冤时,他在并州得了生路,如今却也在并州断了生路。”姜昀摇了摇头,语调之间甚是叹惋,“可惜了,谢徵若非如今折戟雁门,日后或许也是当世名将。”
“没想到他仍会如此决断。”
“廉公思赵将、吴子泣西河,前人所谓‘故国之情’,如此而已。”姜昀了然地移开了目光,微笑道,“毕竟于中原人而言,我们这等‘异族’,可是比在那含章殿上走马灯的宗室诸王更不可信。这也正是本王方才如此决断的缘由——高车部此次南下,并非只为劫掠而已。”
“他们中原人有一句话是‘王政莫先于安人’,右谷蠡王所谋甚远。”
姜昀但笑不语,良久方道:“那么白将军此来,所为何事?”
所谓“王政”,并非姜昀一介蛮夷部族的右谷蠡王所能妄言,故而白崧见得他如此神情,心下便已有了定夺。因此,他反倒是不紧不慢地笑答:“是为一个很好的机会——西羌乘着如今我部大军滞留雁门,发兵掠地,左贤王率留守王庭的五万兵力应战,但屡无捷报。”
“白将军知我。”姜昀的眸中果真是明光一闪,他抬眼望向天际那吞没了日光的重重云翳,在迎风作响的万叶千声之中笑道,“山雨欲来,满楼风……”
——
崇熙元年,高车军昼夜苦攻广武,分番相代,坠而复升,莫有退者。徵善射,其被攻危急之处,辄驰往救之,每弯弓所向,莫不应弦而倒。至于二月,一日战数十合,前后杀伤者万计,高车军死者与城平。
二月末,晋阳援师久而不至,会天大雨,又生时疫,崧乃率众大破西门。徵与残部退守城巷,三月,血战不敌而贼寇愈盛,徵乃屡斩追者,奋头笑曰:“来,予尔万户侯!”至天明,力竭身死,而尸身不坠。昀命厚葬之。
其后数年,中州陆沉,雁门郡独有谣谶歌曰:“城草郁离离,城垣残瓦迷。谢郎今已去,何处觅铁衣?”
——《中州旧语·伤逝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