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熙元年三月十九,原平城正是天光晴好,熏风渐浓。
纷沓而来的马蹄声回响于城中长街之上,两侧紧闭着的门窗之后,有惊疑未定的百姓悄悄挑开竹帘的一角,偷眼觑着那名铁甲耀目的将领与街上飞散而起的烟尘。及至那人策马扬蹄领一行士兵远远出了城门,百姓们方才恍惚地再次确信,这一次破城而入的高车蛮子,似乎当真不会在此烧杀劫掠。
冷寂的城门吱呀着缓缓开启,姜昀领着这一行亲卫出得城去,一路沐浴着明艳通透的日光,纵马疾行至城外军营左近时,方才勒马缓行。
“右谷蠡王。”白崧与元海已各自勒马立于营前丘陵之上翘首,见得他领人前来时,便齐齐恭敬地向他抚肩行礼,“三方将士均已集结完毕,只待出发。”
“有劳二位将军。”姜昀微笑着策动缰绳信步上前,笑道,“城中事本王也已安排妥当。既如此,不妨即刻动身。”
元海因仍需在并州作战,便也少不得追问一句:“右谷蠡王是选了哪几人留守城中?城中百姓……今日态度如何?”
“元将军大可放心,俱是可靠之人。城中百姓短时间内想必也不会有异动。”
“如此,末将多谢右谷蠡王筹谋。若后方无碍,末将亦当率军南下了。”元海又是抚肩一礼,“不知右谷蠡王可还有其他吩咐?”
“元将军切记保存实力为上。”姜昀思忖片刻,仍旧道,“中原并非速图之地,如今高车部不过暂且得了几场胜利,人心未稳,只怕前方一旦有败绩,后方雁门郡立时便要生出动乱。”
“是。”元海颔首称是,末了又慨叹道,“只是这原平却是得来太易,这宁朝北境虽是重地,如十余年前谢景行与此前谢徵一般的敌手,似也不多见了——原平的那位守将,我瞧着恐怕还不如在广武时指挥奇袭烧粮的那名女子。”
白崧听得此言,笑道:“听闻元将军十余年前也曾与谢景行交过手,眼界自然是高的。”
“只是也不可轻敌了。听闻烧粮的那一行人尚有生者抵达云中,元将军也需留意。”姜昀亦是笑了笑,嘱咐道,“或有见识了得的世家子隐匿其中也未可知。”
“这是自然。”元海抚肩,末了请示道,“若无他事,末将这便领兵南去。”
姜昀颔首:“且去吧,若云中已不可轻取,便退守原平,待本王归来。”
“是。也请右谷蠡王与白将军一路留心,西羌绝非易与之辈。”
元海领命后旋即匆匆一行礼,策马向军营而去。白崧待得他行之已远,方才策马与姜昀并辔而行,开口道:“右谷蠡王担心云中尚存有为之辈?”
“去岁新兴郡的那一番内斗,想必白将军也从那些随乙弗利流亡而来的羯人口中听过一二。”姜昀亦是策动缰绳,领着一行后方的亲卫,与白崧不紧不慢地向军营而去,“如此快刀斩乱麻的手段,未必是庸人可有——对了,听闻谢徵那个不知生死的堂妹那时也在云中,其中也难说有没有她的手笔。”
“那个女人啊……”白崧轻笑一声,“末将此前在洛都倒有过数面之缘,论模样虽算不得一流,但若论心思机变,却是十个宁朝的男人也未必及她一个,可惜了。”
“总之,云中未必是轻取之地,让元将军小心些,终归不算错。”
“右谷蠡王放心,他本就是稳妥中正的性子,想来不会有差。若云中有异,想必元将军也会避开与那些人的交手。”白崧笑了笑,示意姜昀无需太过担忧,转而又道,“定要说的话,仍是右谷蠡王这一路须得更加小心——纵然末将与您回援及时,左贤王也未必容得下。”
“此事……”姜昀长叹一声,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座下骏马的速度,悠悠长叹道,“左贤王素来如此,届时本王自有理论之法……”
一行人策马向军营而去,身后有万丈天光尽数倾洒于山野平原的草稞之中,隐隐闪烁着明亮的碎金。
——
千里之外的洛阳宫中,少帝缓步登上了宫城的凌霄台。由此俯瞰,正可见三月暮春的明丽日光尽数沉于粼粼的太液池中,于拂面的熏风里碎作千万点耀目的华彩。
他蹙着眉头负手遥望着晴空下错落如星的青琐丹墀,忽而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也正是在此时,他身后的虹蜺复道之上隐有环佩玎玲、绢帛窸窣。少帝不曾回首,只是复又轻轻叹了一声:“……陵阳长姐,你来了。”
复道之上款款而来的女子正是少帝的同母长姐,如今已被封作清河长公主。她眉眼清淡,流溢的乌发松挽成髻,容色是工笔美人一般空濛的气韵。因如今仍在惠帝丧期内,她一身素缟衣裙,便又如山水画中覆了脉脉细雪的梅。
“陛下,”清河长公主卫陵阳闻声后,也只是依例行礼,并不多言其他,“陛下又清减了。”
“是么……朕倒是不曾留意。”少帝笑了笑,回过身来,“长姐府中近来可好?”
“劳陛下挂心,近来公主府中诸事皆是顺遂。”
“驸马近日如何?”
卫陵阳不觉浅浅一笑:“卫尉寺近来无事,他便常在府中陪伴清河。”
“如此便好。”少帝垂了垂眼眸,忽地仍以往日不曾入主洛阳宫时的语气轻声喟叹道,“如今我已护不了天下人,却到底尚可照拂到长姐。”
他顿了顿,又低声倾诉道:“长姐,扬州一带的叛军虽暂且被遏住了势头,前去平叛的广陵度支却又是擅自为政,不从调令。”
卫陵阳一叹:“东海王还是不愿回洛都主事么?”
少帝颔首:“自我前次因亲政一事与他生出龃龉后,他便领着近十万藩国部曲东归——想必是仍盘算着逼迫我做回傀儡。”
“只是他这一去,洛都便也了无屏障了……”卫陵阳轻叹着摇了摇头,也并未劝少帝就此退让,转而试探着建议道,“领兵镇守徐州的琅琊王本是与陛下亲善的叔父,他的兵力想必足以平江左之乱。”
“……好。”少帝犹疑了片刻,终究应声苦笑道,“自诸王作乱后京畿民生凋敝,如今纵使我再如何有意勤政,也终是无兵可用了。我早已知晓并州一带战事吃紧,可……难道唯有卑躬屈膝去求东海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