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缨再次幽幽睁开眼时,目之所及处皆是谢府客房中黛色的罗帐与帷幔,耳畔有极远的雨声淅沥。她微微侧首,望向帐外模糊得犹如一点浅色水渍的烛火,便见到了那一道似是以手支颐倚靠着案桌的身影。
半昏迷时杂乱无章的光影再次汹涌着浮现在谢长缨的脑海。
负伤后的谢长缨并未彻底昏迷过去,几近透支的体力与精神耗损令她不多时头痛欲裂地醒转,却是虚弱到连抬起眼帘也艰难。那时她只隐隐觉得头被苏敬则按住,轻轻贴在他的胸膛,她本想避开却也无力,只听见他的心跳平稳有力,如一曲浑然吟唱的安神曲。
那时城墙的烽火如碎光幻影,光怪陆离地流过模糊的视野,风声里错杂难辨的金戈声仍在,却已遥远得像另一场更早的梦。
谢长缨隐约又想起了洛都,却随即蹙了蹙眉头定下心神。她正欲以微微酸麻的右臂撑起身形时,帘外人却已闻声搁下了手臂直起身来,低低地开了口,语调之中似还有些许未曾消退的困倦:“……谢姑娘?”
谢长缨了无笑意地牵了牵唇角,缓缓坐起身来,虚弱喑哑的语调之中依旧带了几分戏谑:“暮桑她也真是的,何故将帘幔遮得这么严实?”
“依照前日暮桑姑娘看诊后的嘱托,谢姑娘需得好好休息几日。”帘外的苏敬则似是笑得有几分无奈,略微顿了片刻后,忽又轻声道,“若早知你的伤势一直不曾痊愈,我那日绝不会放任你领了西营的令牌。”
谢长缨轻哼一声,抬手便欲将帘幔撩开,反问道:“苏公子难道以为你不放任,我便会就此罢休么?”
“……你不会,”苏敬则叹息一声,已然起身替她撩开了帘幔,语调恢复了以往的温和与疏离,“毕竟这是你唯一接手陈郡谢氏残余势力的机会。”
帘外暖黄的烛光洒上床榻前时,谢长缨亦是对上了那双冷定沉凝的黑眸。她蓦地便是偏了偏头,笑得狡黠:“苏公子那时既已明白此事,却不曾阻拦,岂非是认可了我的决断与能力?”
“依那时的情势而言,谢姑娘——不,谢姑娘所扮演的‘谢明微’,的确是首选。”苏敬则以帐边的系带随意地挽起一侧的帘幔,在说到“扮演”二字时,复又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方才转身欲去,“谢姑娘既已醒了,我该去煎药才是。”
谢长缨的眸光不觉沉了沉,心知这是他在提醒自己,此次涉险过后,自己险些便要暴露了身份。片刻的默然后,谢长缨却又是笑了笑,转开了话题:“煎药这等小事,其实交与暮桑便可。”
苏敬则的步子顿了顿,颇有几分无奈地回首叹道:“暮桑姑娘已在此处守了两日,此刻正在房中休息。我今日受她所托,又正巧有事相告,这才留在了府中。”
“正巧有事相告?”谢长缨挑了挑眉,又道,“苏公子且不必忙于煎药,我也有些好奇,那一战后来情势如何?”
“如谢姑娘所见,高车叛军就此退了兵。这之后鉴明与玄章分别自城西城北出兵追击,道中与叛军交战时却是各有胜负,及至追出五十里时仍旧难以取胜,他们二人方才陆续引兵而还。”
谢长缨了然似的笑了起来:“果然啊……我这算是赌对了姜昀的布置。”
苏敬则却是幽幽地叹了一声:“谢姑娘已做了两次赌徒,日后还想做第三次么?”
“那么……”谢长缨见得他正欲离去,却是伸出两根手指摆了摆,言笑晏晏地反击道,“苏公子已救了赌徒两次,如此说来,莫不是还想救第三次?”
“……谢姑娘稍待片刻,我去煎药。”苏敬则身形僵了片刻,而后收回了目光,快步走了出去。
而谢长缨偏偏在那一瞬觑到了他面上轻微的绯红,于是快意的轻笑声便在他身后款款地响起。
——
不多时,客房内渐有汤药的香气弥散,谢长缨倚靠着绢枕与床头的雕花栏微微侧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眺望着窗牖之外的簌簌夜雨,眸光浮沉殊无笑意。窗外的夜色空寂渺远,而檐下正悬着一盏素白的细布灯笼,于夜风过时飘转明灭,摇曳着映出一方珠帘丝线般的雨幕。
“元海率军退回了原平固守,而就在昨夜,斥候来报,西羌腹地奢延起了战事。”
谢长缨闻声回首时,唇角已然带上了素来玩世不恭的微笑。她望见苏敬则端着青瓷碗缓步走来,便笑道:“看来盛乐王庭的危机在于西羌。自原平跨山越水直取奢延,是所谓‘攻其必救之地’。此计当以机变果断者行之,而雁门必得用稳妥持重者守之——我所赌的,便是姜昀必以元海留守雁门。”
“看来历经广武一战,谢姑娘对高车的几位主将已颇有了解。”苏敬则这样说着,微微倾身将青瓷碗递与谢长缨,而后接过了她的话语,说道,“听闻元海用兵稳妥中庸,谢姑娘也在赌,他见到你的乔装与威胁后,不愿在此枉费兵力纠缠折损,从而乱了姜昀的后方,是么?”
谢长缨漫不经心地接过汤药尝了一口,果真如此前一般品到了几分清甜,便借势笑道:“苏公子知我。那么苏公子此次前来,又是想告知我什么呢?”
苏敬则仍旧在案桌旁入座,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的边角,笑意浅呈:“如你所愿,前日里玄章将并州战事分别呈表洛都与东海国时,着重提及了‘谢明微’的功劳。”
谢长缨不置可否地轻嗤着,以余光淡淡掠过他那几乎挑不出错处的微笑,而后缓缓啜饮着已算不得苦涩的汤药:“想必也少不得你二人的——苏公子方才说,分别?陛下与东海王因亲政而生的嫌隙,竟闹到了这等地步?”
“不错,东海王这一走,洛都的文臣武将便空了大半。”
“可笑。”
“可惜你我的前程,似乎正系于这等可笑之人的手中。”
谢长缨冷冷地哼了一声,不再多言,只仰首饮尽了余下的汤药。
苏敬则抬手接过了空空的青瓷碗置于案桌之上,笑了笑:“谢姑娘可还要小睡片刻?”
“我已昏睡了两日,眼下可挤不出多少睡意了。”谢长缨调侃了一句,又低声问道,“那夜在西城楼上……怀真可曾瞧出破绽?”
“不必担忧。”苏敬则摇了摇头,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垂眸轻声道,“你那时伤势极为可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