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的奏疏辗转递入洛阳宫时,已是崇熙元年的四月中下旬。
东海王因此前与少帝不和愤而归国一事,招致了不少地方大员的不满,正在忧思愤懑之时,如今见得有关并州局势的上表,便知有了建功立威的好机会。待到四月末时,他乘着高车部再度整兵南下的消息到来时,上书少帝请求以行台随军,率甲士先行屯于平阳,再以平阳为根基领兵北上破敌。因如今中原唯有东海王麾下尚算兵马势众,少帝自然也无回绝的理由。
四月三十,东海王自洛都点藩国与司州兵力共九万,北上迎战高车叛军,留三万兵马同八千禁卫守于洛都。其时晨光熹微,少帝携近臣亲卫,沿洛都铜雀街送行至宣阳门外,及至东海王率众沿官道折往北方,车马的扬尘遮蔽了官道尽头的天幕时,少帝方才引一行车骑从人动身返回宫城。
及至此时,少帝终是得了空,轻轻地挑起銮舆纱幔的一角,颇有些好奇地偷眼觑向窗外。
他复又回忆起了前几日在朝堂之上,东海王不顾洛都朝中的质疑,以“宣畅国威”为由坚持调大部兵马北上的那番说辞,不禁又是长长一叹——东海王自此前的一番争劝过后,又与兖、豫二州州牧交恶,如今可算是大失众望,若再领兵出征,未必便能服众。
此刻正当点卯之时,铜雀街两侧,往日里恢弘庄严的一干官署如今却更显寂寥疏落。少帝略微一抬眼帘,便正正地望见了街边的廷尉寺官署。
或许是因此前诸王在城中颇有一番战乱,廷尉寺外墙之上,去岁将将补葺的生漆已然又是剥落了大半,露出大片大片焦黑的火烧痕迹来,犹如一双双亡灵失焦的瞳孔,正与少帝缄默地对视着,好似在无声地控诉着什么。
他的眸光向侧方略微一瞥,便望见高墙后方似已有了一片并不算小的空处,原是去岁于赵王之乱中被焚毁的旧书房已被新上任的廷尉寺长官下令彻底拆除。
少帝原本逡巡的目光在此若有所思地凝滞了半晌,好似回忆起了什么极为久远的传闻。
可惜太多传闻终究是在世事变迁之中不可考了,而自己么……到头来或许连传闻中的主角也做不得。
末了,他终是悒悒地放下了纱幔,重又在銮舆中正襟危坐下来,垂眸时正听得前室的车府令与乘黄令扬鞭轻喝,策马往阊阖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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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怀帝始亲万机,留心庶事,东海王不悦,求出藩,帝不许。王遂出镇许昌,少帝三诏之,方还于洛都。四月末,王乃戎服入见,请讨高车。帝曰:“今逆虏侵逼郊畿,王室蠢蠢,莫有固心。朝廷社稷,倚赖于公,岂可远出以孤根本!”王对曰:“臣今率众邀贼,势必灭之。此所以宣畅国威,藩屏之宜也。若端坐京辇以失机会,则衅弊日滋,所忧逾重。”遂行。
——《十二国春秋·前宁卷》
——
卫陵阳摒退一行侍女独自登上凌霄台时,展眼便望见少帝的銮舆已入了阊阖门,正绕过宣光殿向此处而来。她眸色沉沉地眺望了许久,终是按下了心中的焦急与疑惑,仍旧凭栏而立,远眺着朝阳金辉之中错落的楼阁宫室。
然而她还不及等到少帝登上凌霄台,便已听得身后有另有一个雍容却也温和的声音响起:“清河长公主也爱来此处散心么?”
“……清河见过中宫殿下。”卫陵阳心下微讶,立时回过身来,依例向款款走来的当朝皇后萧玉珈行礼。
萧玉珈亦是还以一礼,微笑道:“此处左右无人,可莫要再说什么‘中宫殿下’的笑话了。陛下的年岁,便是比望之也仍要再小些。”
卫陵阳似是心有所感地幽幽一叹:“我明白,你与阿弟之事,原本是诸王相争闹出的荒唐结果。”
“担下这‘六宫之主’的虚名,我亦是别无选择。”萧玉珈行至她的身侧,轻轻地摇了摇头,苦笑道,“家父过身后,萧氏因这有名无实的异姓王名号,可算是众矢之的。然而望之在朝中并无实职,唯有我是此前几乎已被定下的太子妃人选……若想维持门楣不坠萧氏的路,也并非尽是外人以为的坦途。”
“我们几人原本也算是发小,到得如今,反是因此而尴尬了许多。”卫陵阳叹惋地附和一声,问道,“说来乐平郡侯如今也在并州,他可向你报过平安?”
萧玉珈颔首:“依望之所言,乐平郡本属并州东部的偏僻之所,如今胡人对那里也暂且无甚兴趣。”
“依如今的世道,能够平安便已是万幸。”卫陵阳眸光一瞥,已见得銮舆行近凌霄台下,她略作思忖后,便又改口宽慰道,“不过,东海王的部众已是中原一带最为强劲的兵力,我想若是他此行能有所获,想来北疆的危机便可暂且纾解。”
“行军战事,我自然是不解。只是近来我偶尔远观含章殿诸公,却以为此战未必十分顺遂。”萧玉珈神色未霁,言及此处,却也是停顿了片刻,没有再擅自分析下去,只是反问道,“陵阳,此番情理,想必你也不会看不出端倪吧?”
“……不错。”卫陵阳有几分不自如地垂了垂眼眸,继而低声道,“此人专擅威权,到如今州郡崩离之时,未必便能使军中人膺服。但……玉珈,我想其实也并无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萧玉珈亦是颇为忧虑地轻声叹息,一时不语。
正当此时,少帝也已摒退了侍从,独自快步拾级登上了凌霄台:“长姐,东海王已向北去了,我想——”
他说话间已登上了凌霄台的最后一级玉阶,只是见得卫陵阳与萧玉珈俱在此处,面上一时也不免浮现出了些许尴尬之色,思忖良久后方才讪讪地微笑开口:“……原来萧姐姐也在?”
“陛下可算不曾如此前一般生疏了。”萧玉珈默然了片刻,率先微笑着向少帝行礼,如常微笑道,“妾正与陵阳在此赏景叙旧,若陛下另有要事,妾自当回避。”
“不必。”少帝连忙摆了摆手,走上前来,正色道,“二位既然都在此处,倒也可省去一番麻烦。”
卫陵阳见得他这般神色,已然好似猜到了什么:“出了什么事?”
“方才我听二位所言,是也想到了东海王此行未必能胜?”
萧玉珈一时默然,不知究竟当以君臣之礼作答,抑或是作以往的发小闲谈,索性垂下了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