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时,苏敬则如往常一般按时在新兴郡官署中点过了卯,径自来到了郡丞所属的书房之中处理新一日的公务。
今日的公文自然大多与那越狱的羯人相关,只是各处上报的“可疑踪迹”到底也不过是捕风捉影,苏敬则细细地翻阅过后,竟寻不出半点稍显可靠的线索。
倘若那人只是以一两人之力逃出牢狱,或许并不足以将逃亡出城的行踪藏得如此隐蔽——但这也只不过是再一次证明了那些羯人早与城中士族有所勾连。
他末了也唯有一叹,又取了与其他杂务有关的公文一一看过,终是见到了一封令他颇为在意的公文。如今正是秋收的时节,那公文中所上报的也不过只是近来新兴郡的大致田产收成与郡中仓廪的情况,但苏敬则由此却是想到了更多。
今年因气候不佳,新兴郡中的粮食收成与租税上缴情况都算不得十分可观,而郡中仓廪的米粮储备比之往年亦是有减无增。只需粗略算过郡中官员历年的俸禄与军户的粮食消耗,便可知眼下若不从别处州郡调粮,新兴郡的存粮便未必能够撑到明年此时。
更不必说诸胡部落或许会有的劫掠尚未被计算在内。
但若是需要依照旧例拟定请求调粮的公文……这却是个查阅往年卷宗公文的正当借口。
思量既定,苏敬则立时便取过相关的几份公文,动身前往了齐仲膺所在的书房。
只是他刚刚行至近前,还不及敲响那虚掩的屋门,便已听得书房之中有人似有几分不满地反驳起来:“郡守的意思是,此次有功者削减封赏,有过者却需如常罚俸?”
苏敬则及时地停下了已然抚上屋门的手——他隐约辨认出来,这应是郡府中某位同僚的声音。
“阁下不必如此激动,郡守有此决定,或许也是因近来时局不稳,想必并、司两州的各处郡府皆是捉襟见肘了。”
这却是谢徵的声音。
苏敬则反倒是在心中暗笑起来:谢徵纵然并非迟钝之人,却也是素来喜好爽利直言。这等明为解围实则将对方推向两难的话术,想必应是谢长缨斟酌后教给他的。
分明便是要将齐仲膺试图掩盖的难处公之于众。
齐仲膺话语之间的犹疑自是在意料之内:“……谢校尉的猜测未免有几分武断,不过也不算全无道理。”
“齐郡守不必为难,若当真如此,谢某的那一份封赏便是减免了也无妨。毕竟时局艰难,原本便当同舟共济。”
苏敬则不觉于心下又是笑了笑,这番用意九曲回环的说辞,分明也应是出自于谢长缨之手。
而后,他略微收了收思绪,适时地叩响了门扉。
“进来吧。”
得了齐仲膺的应允,苏敬则自是不紧不慢地推门而入,向着在场议事的诸位官员得体地行了一个礼,而后行至齐仲膺身侧,微微俯身恭谨地微笑着低声道:“郡守,下官方才读过这几封公文所呈郡中秋收之事,又核对过仓廪的储粮,只觉存粮颇有些紧缺,纵然胡人不来劫掠生事,只怕也很难撑到明年秋收之时。”
“此事本官业已知晓。”
“下官听闻郡中旧例,以往缺粮时皆是上书请求洛都或是蜀中调粮。只是下官初来乍到,还需借阅一番卷宗库中往年的调粮公文,以免出现纰漏被州府或是洛都驳回。”
齐仲膺一向只当苏敬则不过是寻常的贬谪京官,加之他又是将将加冠的年轻人,此刻便并未起疑,反倒好似松了一口气一般,提笔写罢借阅凭证后,又颔首低声道:“自然并无不可,你进入卷宗库时,仔细留好出入借阅的文书记录便是。”
“是。那么下官便不多做叨扰了。”
苏敬则接过凭证,自知此处气氛微妙,便也不多做逗留,向着齐仲膺道过叨扰后,便重又举步离开了这一间书房。
而全无机会出言建议、却又不得不在此蹉跎时辰的秦镜百无聊赖地一抬眼,却正看见苏敬则走出了屋门,在转身掩上门扉之时,极轻地向他一颔首。
存放往年公文的卷宗库距此并不算远,不多时苏敬则便已来到了卷宗库门外。在向看守于卷宗库外的主记史交付了齐仲膺所写的凭证,并写下文书记录后,他便颇为顺利地进入了卷宗库中。
苏敬则循着一架架书柜之上的年份门类指引,不多时便寻见了他所需要的几份调粮公文,自然,还有不远处的胡汉互市记录。
他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卷宗库门外的那名主记史,那人似乎也同样并不觉得苏敬则能在此地翻出什么浪花,此时已是闲然地坐在一旁,翻起了藏于公文之下的手抄话本。
见此情形,苏敬则略微放松了些许,不紧不慢地行至互市卷宗的书柜前,一手取下与调粮相关的公文,一手又抚上了互市卷宗。
他重又瞥向了主记史,见对方仍旧不甚警觉,这才不动声色地取出互市卷宗夹入那一卷颇为浩繁的调粮公文之中,迅速地查阅起来。
如他此前所想,这些互市的盈亏记录单看并无异常,只是近年来盈利骤减转为亏损,也暗合了如今互市之处迁往西河之事。
苏敬则无声地一叹,眼下也唯有尽力将历年盈亏的数目门类细细记下,来日再私下去与谢氏兄妹所谓“西河郡的盈亏”比对一番了。
彼时日入轩窗,光影交织着照得细碎的飞尘泛起粼粼点点的淡金色,升腾闪烁着点缀于苏敬则的衣袂襟袖之间。
他将那互市卷宗看罢,微微阖眼思量片刻,便抬手将它小心地归了位。
只是他的手却本能地在记录着郡府户籍与历年户调税收的卷宗之上停了停——这其间……会有更为惊天的疏漏么?
而后,苏敬则方才草草地将那一卷收录了往年调粮公文的旋风装卷宗一目十行地看过,大致了解到了此类公文的惯常措辞。
只是他还不及将这些林林总总的公文一一归位,便已听得秦镜笑着自卷宗库外徐徐而来:“苏郡丞原来也会有如此为难之时。”
这般客套的称呼令苏敬则立时便明白过来,这正是秦镜有意提醒他及时收起可疑的卷宗,以免被他人发觉。他略微侧首循声看去,正见秦镜在那名主记史的带领之下,闲然步入此地。
“秦都尉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