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过后,应节春霏。
晨间出了晴,池上新绿,几只白鸭结对从芦苇下游过,王昌旻在池边站了会儿,转头笑道:“这鸭子是养得越来越肥了,恐怕现在飞都飞不起来,迟早捞出来炖了。”
刚说完,不远处正在啄虾米的一只白鸭倏地翻腾起来,双翅一振,掀起的水花甩了岸上的王昌旻一身,他双目怔然,抹了一把湿漉漉的脸,气得差点跳起来,白鸭扬起脖颈沙哑地“嗷”了一声,扑腾着臃肿的翅膀跃到了远处。
“扁毛畜生!”
阿檀坐在栏杆上正在磨刀,见状毫不留情地大笑起来,王昌旻拍着衣领的水珠,抬起头与她拌了几句,才走向亭中道:“主君。”
程允棠点茶的手不停,微微颔首。
她动作轻慢,炙茶调膏,不急不躁,身侧玉鼎香雾,薄纱轻云,亭中景致似是一副安静秀丽的美人图,
王昌旻走上前,弯腰呈上一物,“主君,鱼已经上钩了。”
程允棠瞥了一眼妥帖置于桌案的蟠龙玉珏,道:“姚昶不日便要启程回聿都,想来他们就要按捺不住了。”
王昌旻点头,“是,张卯如今只怕恨不能生吃了姚昶的血肉,他是个蠢人,看到钩子便自己往前凑,他觉得七殿下身在朔北,既与姚昶决裂,自然想着换个人投靠,更何况,这次聿都派来的人也有点意思,主君你也认识。”
“是沈家的长公子,沈霁,沈南维。”
程允棠添汤的手稍稍一顿,神情依旧若无其事。
“沈南维几年前先是被发配到岭南做官,后来皇城修缮,又将他招了回来,他在工部与育马司蹉跎了两年,近日才升迁。”
王昌旻嬉笑一声,“主君知道我为何说这人有点意思么。”
程允棠低声道:“为何?”
“当年沈南维高中状元,御前街游马时七王妃便相中过他,欲将其妹嫁与他,沈南维推拒了此事,七王与郑家对此不悦,不久后程……”
王昌旻一顿,堪堪止住,“沈家转而想投靠七王,但因有前嫌,沈南维在朝中进退为难,他父亲又病故,七殿下为其妻妹出头,沈南维便被打发到了岭南。”
“后来他因修缮皇城回到聿都,没想到七王妃的妹妹对他情根深种,这么多年还没有嫁人,大概沈南维在岭南也被磋磨够了,这次郑氏向他示好,他没有再推拒。”
“他从岭南好不容易回到聿都,搭上了七王这艘大船,又怎会被打发来朔北防汛?我让人快马加鞭前往聿都打探,才知道他被陛下钦点了巡按御史,只是文书按流程来下发得很慢,再加上他有意隐瞒,想来姚昶他们还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如今看来,沈南维已经想通了要投靠李孚谕,姚昶作为李拓溦的左膀右臂,他亲自来到朔北的意图一定不简单,沈南维要娶李孚谕的妻妹,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示诚的机会。
王昌旻勾唇轻笑,胜券在握,“张姚二人已分道扬镳,他一定会投奔沈南维。”
张卯与姚昶闹翻,他只要不蠢得出奇,便会明白,一旦姚昶离开朔北顺利回到聿都待职,他会死得悄无声息,为了活着,张卯一定会去找另一个靠山。
程允棠淡淡道:“如此,我们也不用等了,张卯表面对姚昶虽恭敬,实际早已新生不满,他手上一定握着不少姚昶的把柄,务必全部撬出来。”
“自然。”
王昌旻拱手道:“外头谣言四起,姚昶坐不住的,而张卯这个肥脑猪肠的家伙,稍一挑拨暗示,恐怕他现在已经到沈南维面前将姚昶全都供出来了。”
程允棠目光微漾,“给春绣传个信,是时候将这件事做个了断了。”
*
南坊的命案已经过去了数日,但官府迟迟未有一个定论出来,关于拂春楼的传言已经从衙后街扩散到了整个朔北,街边随便一个吃酒喝茶的小馆,都有人在谈论这件事情。
衙后街新开了一家酒楼,店家人手不够,燕回下了学便跑过去帮忙取送酒食。李狗蛋蹲在街角,见到他后屁颠屁颠地跑上前,翻出自己藏在衣襟里的铜钱,兴奋道:“燕崽,方才你没来,瞧,客人给的小费。”
燕回提着食盒跑出酒楼,转头看了一眼道:“那你可藏好了,不要再被其他人抢去。”
李狗蛋嘿嘿笑了两声,将铜钱放回去,“不是有你么燕崽,他们都怕你,没人打得过你。”
闻言燕回嘴一撇,嘟囔道:“我又不是土匪,说得好像我只会打架似的。”
要说起来,刚跟着燕二里来到朔北时,他还是个三天被抢两天被打的可怜虫。
那时燕二里还没有开始为了生计奔波,他也只是瘸子从外面捡回来的小乞丐。
朔北民风彪悍,远离聿都,任何地方都少不了欺软怕硬之辈,许多孩童的恶毒之处难以想象,燕回已经忘了当初将他堵在巷子里殴打的都是谁,但他依旧记得那声轻而有力的呵斥,以及被血糊透的视线中,停在身前的月白裙裾。
“是你给了他们欺辱践踏你的机会,只要他们杀不死你,就别吝啬你的獠牙,你的拳头。”
这样锋利凶狠的话语从一个纤瘦的女郎口中说出,是之后几年燕回一直信守的真理,他果真再也没有受过任何人的欺负,那个女郎说得对,忍气吞声,就是对欺凌的默许。
不过后来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位女郎,似乎一切只是他的幻想,又过了一年,燕回跟着父亲去为王员外新纳的小娘子打一只柜子,在海棠丛后看到了熟悉的月白裙裾,但这位娘子刚到朔北投奔远亲,她温柔娴静,寡言得体,显然不是记忆里那个锋芒毕现的人。
又想到她了。
李狗蛋在身旁喊了一声,燕回肩膀一颤,回过神。
“燕崽,你发什么呆呢,不送酒食啦?”
燕回晃了晃头,将脑海里的月白身影像水雾一样晃开,他眨了眨眼,随口道:“没什么,忽然不记得路往哪走了。”
“你忘啦?去东坊从衙门左边那条巷子穿……”
他话还没有说完,便被身后的动静打断,二人转头望去,见街道中心,拂春楼的鸨娘春绣手持以血写就的状纸,目光悲戚而坚定地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