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九岁时,剩了半条命,遍请医士,都说我若不好生调理,定活不过十八。
我那时从无畏惧,只记着赶紧完成夙愿。
如今我即将年满十八,却突然对这世间。有了诸多留恋与不舍。
还记很小很小的时候,阿娘抱我在怀里,爹爹在一旁看着我们笑,阿娘说:
「等我们小鸢儿长大了,爹爹阿娘就带你一起去江南,看看阿娘的故乡。去京都看姨姨们。」
孟廷玉出征月余,我跟曲夫人说,我想要去江南水乡看看,那里是阿娘的故里。
据说,那里杨柳扶风,春来江水绿如蓝。
在那里住上半年,对休养身体极好。
曲夫人和曲临欢收拾了包裹,决定要与我一同去。
不过是三人行,几辆马车却满载行李。国公爷站在马车上,看着妻女,满眼的放心不下,各种交代。
曲夫人到最后烦不胜烦,催着车夫赶紧上路。
曲临欢看着她爹爹无奈,她母亲傲娇的模样,搂着我几欲笑倒。
马车刚出城门,另一辆马车风尘仆仆追赶而来。
掀开车门,秦娘子一脸喜气跳下来:
「哎呦,你说说你们,去徽君的故乡怎得不带我?难道我不是她姐妹?我不是小鸢鸢的姨姨?」
曲夫人眼睛都瞪圆了:
「你跟着瞎凑什么热闹?舞楼不要了?银子不赚了?」
「银子啥时候都能赚,说不定去江南还能开个分店……」
「你瞧瞧你这,一上来马车给你占了多半,把我鸢儿都挤到了……」
「许棠,你找茬是不是?」
……
转眼间,江南烟雨中,春已过了大半。
一晴方觉夏深。
到了初夏,我的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曲临欢、曲夫人和秦娘子三人,原本在江南过得不亦乐乎,看到我的状况,闹着要请城里的医士再来看看。
我都拒绝了。笑着说他们大惊小怪,现在犯病是时气不好之故,当年太医院开的药一直在吃,药吃杂了反倒不好。
在此期间,国公爷派人传来消息,说是收到孟廷玉来信,北关战事一切顺利。
孟廷玉斩杀了北关驻守的贪官污吏,率领军队一路北上,势如破竹。
雁门六洲收复在望,满朝一片欢腾,都道,想不到从前低调沉静的七皇子,竟这样有勇有谋。
自此,孟廷玉在朝野声望大涨,大有超越从前夺嫡热门三皇子和五皇子的势头。
真好,这不正是我所期待的吗?
曲夫人带着她俩,去西街买给我做新裙的布匹。
病中斜倚在拔步床上,望着窗外旺盛的绿意,夏日阳光透过茜纱窗,在地上印上点点斑驳。
我拿出半年前皇上召见我时,赐给我的丸药。
第一丸当时便已当着他的面服下,我拿起剩下的第二丸药,笑了笑,平静地送入口中。
那日的画面历历在目——
皇上拧着眉,目光深不可测地望着我:
「朕会下旨出兵北关,杀掉那些个镇北官员,亦会下旨废除舞人贱籍传承,为你外祖袁氏满门平反昭雪。朕还会犒赏当年谢家全军上下,复你谢氏女身份。
这些朕都可以答应,但你,谢鸢,绝不可再存活于世。
朕知晓朕的这个儿子,对你情根深种,孟廷玉这小子,一直收敛锋芒,对皇位显得淡泊无意。呵,知子莫若父,我又怎会看不出,他的才敢与谋略,才是最适合坐这把龙椅之人。
然,为天下之君,可有后宫三千佳丽,却决不可有情。深情必有软肋,如若不然,朕当年绝不会放徽君跟你父亲走……
从前今日种种,只当是朕对不起谢旻。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朕没做错。
内侍过来,在我手心放下黑白两丸药,皇上看着我道:
「这药分为两丸,黑丸你现服下,会让你旧病渐露颓势,毒发缓慢,不会引人怀疑。
若廷玉战事收尾,你立即服下第二丸,可保你毫无痛苦,平静离世。若不服药,半年内便会肠面容溃烂,直至穿肚烂,死状可怖。
待廷玉归来,无论胜负,朕会下旨昭告天下,立他为太子。
而你谢鸢,御赐舞猫,将会带着舞谏第一人的荣耀,为天下女子作典范,受世人瞻仰悼念。
本可赐你毒酒,尚留你半年,朕已仁至义尽。」
……
往事清晰如昨。
服完药,我咳嗽了许久,挣扎着从拔步床下起来,坐在桌前,研磨,提笔。
渐渐地,我竟觉得身体松泛了好多。
窗外隐约传来孩童嬉笑打闹的声音,突然忆起,9岁以前,我也是个俏皮鬼啊。
在我这一生里,虽然只有短短的18年,但是我所遇到的人们,一直将亲情、爱情与友情,向我身上扑来,生怕我冷情绝爱地往外推。
可惜啊,这世间除了爱,还有大义,还有家国与苍生。
一切都留待来生吧,来生,愿自己再来到你们身边,尽情做一个自由的纸鸢,尽情拥抱这些亲情、友情与爱情。
孟廷玉啊,还记得第一次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只是他总是很少笑。
他将来应该娶一个明媚的姑娘,让他开怀,让他不必再孤独。
曲临欢,我最好的姐妹,亲人,下辈子,我要尽情和她一起尽情玩乐,斗草,放纸鸢,喝酒唱歌,朝着夫人撒娇。
下辈子啊,尽情吃,尽情玩,尽情大醉。
做个至情至性的女子,遍游名山大川。喜怒哀乐,一舞了之。
万事不挂心头,长命百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