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绫不识得路,只能靠着宫人的指引一路摸索,才来到挹翠亭。
此刻的亭下却已空无一人。
空荡的凉亭满目罗索,唯剩下昨日的那盘棋,和一旁叠的整整齐齐的外衣。
她下意识的将那衣服拿起来,从衣物中间掉下来一本图册,展开来看,正是她想做的复盘。
心中的担忧更甚,青石阶上,她一步一步的走下来,她们相知甚浅,除了这来去无迹的亭子,杨绫实在不知道还能去哪里找人。
隋炀帝……侯夫人……
那个因自缢于皇宫而在炀帝万千宫妃中留名史册的女子……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天下姓侯之人那么多,被召进皇宫的女子那么多,她刮刮乐从来都不中奖的,应该不至于运气这么好,就偏偏碰上这个倒霉的侯夫人。
那件外衣在夜中放久的湿冷贴近胸膛,说明着人已经离开了很久。
一股说不出的慌乱萦绕在心头,杨绫只能用玄学概率来安慰自己。
阿肆看杨绫面色越发灰败,也劝慰道:“小主莫急,许是侯娘子等不及,便回了住处呢。”
对,还有住处。
“可知这侯娘子住在何处?”杨绫问。
引路的宫人想了想,答:“总归是在十六院中的,具体哪一院,奴婢是不知的,但十六院每院各置一名四品夫人主事,四主或可召各院夫人前来一问。”
说的有道理,杨绫便命这宫人前去传召,十六院夫人各个容貌端丽,性情柔滑,将至亥时听说四公主传召,有那已卸了珠钗又重新梳妆打扮的,前来时依旧乐呵呵的。
传了管事的效率果然比一个一个院去找高许多,刚形容了样貌,丽景院的谢夫人立刻说她院中有一娘子,侯氏巧文很符合杨绫的描述。
于是在谢夫人的带领下,杨绫终于寻到了所说侯巧文的住处。
敲门三声,却无人应。
谢夫人略有窘色,亲自拍门:“侯氏,四主召见,开门呐。”
大约是心有感应,可有些不死心的,杨绫拉开谢夫人自己上前,手臂高高抬起,犹豫片刻还是轻轻落下。只听她柔声问候:“侯阿姊,是我,你睡了吗。”
无答。
静谧无声。
杨绫欲抬手敲第二下……但还是放弃了,手掌握拳,发出堵在喉咙间的一句哽咽:“砸。”
许是声音太小没听清,身后一众随从皆是一头雾水:“什么。”
“我说砸开它!”
转身面对着那些不知发生了什么的人,杨绫已腥红了眼眶,嘶哑的像个无助的孩子。
模糊的泪水中,身形彪悍些的女娘和内侍用躯体撞开了门,正中央房梁上挂着的那具女尸把她们全都吓了一跳。
脖子上套着白绫,挂在梁上的侯巧文还穿着与杨绫见面时的那件纱衣,若非那死死睁着的眼睛里面布满着血丝,和已近僵直的四肢,单看那面容宛如生前,甚至比杨绫见到她时还要红润一些,谁会想到这约莫已是个死人。
一个太监大着胆子去摸,只摸到一手余温,比夜里暖,却比手心冷。
“死了,死了。”他从不确定到确定,从惊慌到惊恐。
耳边乱了,他们尖叫着。
唯有杨绫还楞楞的站在原处,像打量一件工艺品一样打量着那如枯叶般的躯体。
宫人们推着她走,她却怎么也挪不开步子,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记得,当她抬头与侯巧文对视的一刻,侯巧文的眼中化不开的渴望击中了她。
可当她仔细去看,试图把侯巧文的每一寸表情都印在眼中,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究竟在渴望什么。
两行清泪应声而落。
早知道……
早知道……
杨绫陷入无尽的悔恨,恨自己为何不敏锐一些,也许早一些知道就能挽救一个鲜活的生命。
同时她也很消极,消极于就算她早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她能拯救一个侯巧文,能拯救这深宫之中千千万万个侯巧文吗?
耳畔宫人回报,侯巧文悬在两臂之上的锦囊里藏着诗句,打开可见笔墨尚新,略略扫过,其中一句写作“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君恩……
她有一点能感受到侯巧文诗句里的绝望,比如“寒春入骨清,独卧愁空房。跚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再如“此身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这样一个有才情,向往自由,想要跳出宫墙的高知女子,也会奢求“君恩”吗。
是君恩“杀”死了她,是封建时代杀死了她,和她们。
杨绫将自己整个埋进臂窝,试图汲取体温,以此来判断自己还是能够散出热来取暖的。
这么多人,从走进宫门的那一刻就注定是悲剧的结局。
那我呢?
我自己的结局,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来自二十一世纪,心中装满着独立女性高谈阔论的信仰轰然倒塌,她更加深刻的意识到在这个男权社会里,即便贵为公主,身为权力的化身的同时,也背负着权力的枷锁,只要她是女性,她天生就没有反抗和自主选择的能力。
好似螳臂当车,若要反抗,滚滚车轮能将她碾的粉碎,所以她们必须顺从。
但是凭什么?
侯巧文在诗句末尾写道:
性命诚所重,弃割亦可伤。
悬帛朱栋上,肚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这大约已是这个年代的女子,能对这样自怜自伤的自己,这样晦暗不明的命运,做出的最大的反抗。
这些可怜的女孩子啊。
老天似乎也看懂了侯巧文的不甘心,突然降下瓢泼大雨替她怨怪这不公的一生。
宫人衣裙渐湿,还在来来往往的搬运尸体,洒扫屋子,布置丧仪。
宫女自戕算不得太大的事,毕竟皇宫里哪日不死人,但自戕,也绝算不上是小事,即便皇帝不过问,至少皇后也会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