嵇城郊外稍见生机的路边,承灾尽心尽力为自家主子清理出一片勉强歇憩的干净地,捏着鼻子将一具具被秋后濒死之虫当做最后狂欢的腐尸丢到数十米开外,而后裹紧斗篷把蛰伏在地的蛆虫一一烧干净。清秀的面庞扭曲到忍无可忍,虫群燃烧腾起的味道让他有心请求悭忱收回肉白骨的法术,丢掉这闻过世间不能再有的恶臭的鼻子。
他宁可一具骸骨模样走在大马路上哪怕回头率百分之二百,也不愿再闻到一丝这该死的空气。
但他们伟大的冥皇闭目养神,压根没有理会他这坐立难耐的意思。
“大人。”
他鼻翼翕动,终于认清自己注定屏蔽不了这气味的现实,双手合掌揣在胸前笑眯眯凑上前去:“您看这里味道是不是……”
是不是有点无能接受,要不我们再往远处走走?
“吾当初可否与你说起过,临雪城是如何成了那副模样的?”悭忱垂着眼,不知在考虑什么,没由来问了一句。承灾愣住,苦着脸回忆半晌,痴了似的摇摇头:“属下记得,您说那犯了大忌,不肯告诉属下。”
“犯了大忌……”
盘坐在被阳光晒暖的干净巨石上的人,明明活在黄泉之下,却在贪恋刺目朱曦。他盯着承灾被光芒填满毫无阴影的脚下,眸光晦朔:
“五千多年前,古神倾尽所有斩杀封印了魔神寂壤与其麾下八位魔将,魔族本该在无间鬼域……在漫长的五千年里消磨殆尽的。”
承灾安安静静听着,闻说是“无间鬼域”的问题,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忐忑等待冥皇后话。
“但……”
诛魔之征他被洛娲困在洛神宫,没有亲历那场献祭一般的屠杀,后来师从逅土,听闻当时率领魔族反抗诸神的魔将,逅土对其似曾相识。可惜当年的他沉浸在爱人失而复得的痛苦之中,并不关心魔族有何异动,也就无暇听逅土回应。
直到三百年前覆巢之乱,那魔将卷土重来,混迹在魔族中攻入凰巢,意图趁乱闯入凤凰池刺杀凰王,却被五司联手重伤,跌入人界北域。
“当年吾前往四象寻找鸢儿,亲眼目睹那东西坠入人界,那是魔将……不管在哪个年代都是足以兴起腥风血雨,只不过当时吾尚不敢相信,寂壤的爪牙会比他自己逃离无间鬼域更早更快。”
承灾僵硬着脸不知所措,欲言又止数次后终于谨慎吐出一言:“那……是属下失职吗……”他日日巡视无间之地,终究没能发觉这其中偷天换日,更不知封印的五位魔将甚至是魔神寂壤逃出去多久,北域满城人命与这嵇城混沌全都因他而起,他当真是罪该万死死不足惜。
啊——冥皇大人一句话也不说,肯定是对他失望至极,后悔当年将他捡回来了。
“寂壤若是出逃,吾也该有所察觉,”悭忱沉思低语,抬头看向一派死寂的嵇城,目光转而又定在承灾委委屈屈却又倔强到低头不语的表情上,讶然:“你哭什么。”
“属下……”内心戏十分丰富且脑补过度的——被看破不够还被说破的——可怜小鬼差抹了抹眼眶里莫须有的泪滴子:“是属下失职,让那魔物出逃……您……您罚我吧。”
“吾罚你做甚。”
他脑海里满满都是浑身黑鳞,赤角鬼目,呼风唤雨,滴水凝冰的怪物模样,压根儿没注意这小孩儿奇奇怪怪的情绪。
“若不是属下——玩……玩忽职守……那魔头也不会脱逃,也就不会害死如此之多的人命。”
“你?…玩忽职守?”悭忱锁死了眉,再次恍惚一瞬,想起这饭桶日日晨起吵他歇息,阎王殿养的白狗睡觉都比他堂堂冥皇时间长质量好,三途河花都没开人就被死乞白赖扯着去巡视阴司,簿录沉冤集判官账日日一摞一摞往他魑仙居里送,风雨无阻……
有些时候他倒希望这小家伙玩忽职守一些。
“寂壤出逃,你是觉得你能重置封印还是能斩杀他?”
承灾怔住,更加苦恼的摇摇头。
“既然如此,就算你知道他出逃,又如何拦得住,有这时间自责,倒不如去安排差使将这里怨气净化干净,免得……”
他话说一半,原本平和安宁的空气陡然炸开,悲痛…哀嚎…挣扎…哭拗……绝望自嵇城迅速蔓延到城郊,几乎瞬间吞没他们所歇息的片隅之地,承灾被这突如其来躁动的怨气兜头罩了个利索,僵着身子扭头看向冥皇。
悭忱垂着眼睛,只随手将他送入冥土,轻声呢喃:“嵇城进了东西。”
“大人!”承灾惊呼一声,来不及阻拦意图独自前往嵇城的悭忱,咒骂着跺了跺脚,匆匆忙忙往酆都而去。
阴差一般不惧怕怨气,毕竟他们日常处理的生魂中少不得含冤而死的,但他们承受不住凝聚一城的恶怨。
那会侵蚀他们意识甚至令他们发疯。
就算逅土在此,也会避着这城怨气走。
但悭忱不是亡灵,他是活生生的尚有神骨在身的末位神。
须臾,地面传来低沉震动,急促到扬起满天黄尘,不消片晌,六七匹受惊的马挤挤攘攘狂奔而来,个别马背上横趴着不知生死的人,鲜血随颠簸淅沥沥落入尘土,淌了一路。
悭忱掸掉落在衣上的浮尘,脚下一步行数十里,五息过后人已然立在嵇城城门下。
门洞里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被马蹄狠狠践踏过的腐尸虫尸,个别躯体有新鲜的被翻动的痕迹,他袖里飘出三颗墨滴子,分成数绺细线钻入嵇城死气沉沉的大街小巷。
在城门洞不远处,鲜血痕迹延伸到末端,他看见温热马匹尸体尚在抽搐,四周零落五六具焦黑难辨的尸骸,却全无怨气皆若慷慨赴死。
马尸脖颈,被利齿撕开狰狞口子,血还在流但没有进食痕迹,悭忱居高临下看着那只惨白马眼,能想象到此物并不贪心血肉而是在追求杀戮的刺激。
毫无疑问,降临在嵇城的是魔将,是他从未经历从未见识过的极恶之徒。
浓墨拧成的线似乎发现什么,颤抖着提醒他前往一探,一直绕过略微狭窄的巷道,那片被打斗夷为平地的民宅终于落入眼前。
大宅七零八落的砖瓦青石间同样躺着腐尸,却遍布破碎的骨肉不见丝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