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将信件递给属下,“将它寄到云州寺院。”随后驾马去清水岩庙。
蒲斯年撞见了刚出门的李润和李唐,两人怀抱着一筐缟素麻布。怎奈苍林只告诉他们瑛姑吊丧之事,未再说其他隐情。李润见斯年心急如焚,以为他得知噩耗,满心同情地说道,“斯年节哀,苍林帮忙去置办棺木,我们也去竹林草房帮忙,定会帮你好生安葬你娘。”
李唐点头,“是啊。”
蒲斯年听闻“安葬”两字不禁打了寒颤,一身热汗瞬间冰凉,连正午的太阳都晒不暖。他走到李润面前,低头看着箩筐里的缟素麻衣,“你说什么?安葬我娘?”
“苍林说,瑛姑在竹林草房去世。你……”李唐再看蒲斯年惨白的脸颊,发抖的薄唇,方才发觉原来他并不知情。
李润刚要劝解,蒲斯年发疯一般往竹林奔去。
苍林和布幽赶着牛车载着棺木行至草房前。这次还要多谢布幽慷慨相助,苍林想着多给他些银两。布幽却摆手拒绝,苍林很意外,不得不对这位银匠刮目相看。
骏马长嘶,只见海然和孟谦带着了缘一并赶来。了缘走进草房,见到瑛姑尸身,席地打坐,合掌诵经。
孟镝帮苍林将棺木抬下,马蹄声再度飘来,他循声望去,孟然拉着缰绳长吁一声,翻身下马,“斯年知道了。他知道瑛姑……”孟然还没把话说全,只见蒲斯年失魂落魄地冲进来。他大口喘着粗气,站不直腰,血红的眼睛环顾四周。棺木、琵琶、画像,还有满目悲凉的孟镝和灵儿,好似都在向他宣告结果。他拖着沉重的身躯跌跌撞撞闯进草房,耳边传来渡人经。
他望见了娘,娘安详地躺在草房里。他双膝发软,跪地而行,趴在娘的身前。娘的额头上还有青紫的伤痕,斯年一滴热泪落下,浸润在枯草上。虽然伤痕未愈,可娘的面容秀美,眉目舒展,不见一丝苦痛。
“娘……”斯年呢喃,“娘啊,起来吧,求你了!”他欲伸手去抚娘的鬓角,看见自己满手泥土唯恐弄脏娘的秀发,急着用衣袖擦手。
僧人见状,停下诵经,起身扶他,“公子,不可触动逝者身躯,动一发如千针刺痛,超度不得啊。”
斯年缩回双手,还趴在娘亲身前呼唤。
僧人再劝,“公子,你如此唤她,她一心牵挂,怎得了苦啊。”
斯年摇头呢喃,“娘不能受苦,不能让娘受苦……我走,我走……我不能连累她受苦……”
孟然和孟镝走进来扶他起身,“斯年,节哀吧。让了缘师父诵经,超度瑛姑。”
了缘望着斯年,心念阿弥陀佛,感叹好一个赤心孝子,对着瑛姑的身躯悼念,“愿施主了却牵挂。”继续诵念渡人经。
草房门前,斯年伏身跪拜。古庸和少安终于赶来,李润和李唐紧随其后。
“对不起,是我们疏忽了。”李润和李唐放下一筐缟素,“我们以为斯年已经知道此事,就什么都说了。”
孟镝恍然,望着伏身恸哭的身影,轻轻摇头,“你们不必自责,事情紧急,来不及说得那么详细。”
古庸提起一件缟素,轻轻披在斯年身上。
诵经完毕,太阳已向西。了缘走出草房合掌,“阿弥陀佛,施主可以入棺了。”
孟然和孟镝将瑛姑小心抬进棺材里,斯年缓缓起身,看了娘最后一眼。
古庸望着瑛姑的尸身,泪红眼眶,心道一句,“瑛姑,老夫对不住你,未能了却你的遗愿,可叹你母子二人心意相连,噩耗瞒不住这赤心孝子啊。
孟镝将琵琶和画像交给斯年,“这是瑛姑的遗物。”
斯年抚着琵琶的琴弦,南音犹在耳畔,他似乎想起幼年生病时,母亲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歌声。斯年呆望着棺木,肩膀微微耸动。夕阳下的苍生好似都沉默了。归林的鹧鸪不再鸣叫,盘旋林间犹如哀悼,竹林前的人们安静地为逝者伤情。苍林扭头抹着眼泪,这一次他未再想起前尘,只是悲人之所悲。布幽今日收起玩笑,默默坐在苍林身旁,微微蹙眉,想要拾起腰间如意,思量片刻,又放下手。
僧人慈悲,继续诵着经文。
斯年将琵琶小心翼翼地放在娘的棺木旁,“娘,南音陪着你。”
海然轻轻抬手,提醒布幽驾着牛车出发,众人默契相随。
瑛姑的碑文由古庸亲笔题写:美酒浸荒野,清风扫故尘,南郡瑛姑。
琵琶随棺木入土,画像随纸钱燃烧,但愿瑛姑一路走好。斯年犹如丢失魂魄的躯壳,看着缕缕青烟,两眼一黑,倒在地上。
梦中呓语,他听见了南音,“月照芙蓉,江水悠;风吹朔北,相思愁……”
“娘啊,娘,琵琶曲真美……”斯年眼角依然含着泪,娘好像又温柔地抚着他的脸庞。
梦醒时分,泪痕未干。天已经黑了,西窗的月光犹在,他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缓缓起身,燃起一根烛灯举在手中,推门出去。
他的心口不痛,他的伤口不痛,可满腔怨恨如烈火在胸中燃烧,烧得他浑身燥热。
正如古庸所言,他失去的是尊严和希望。那尊严是一直以来不曾为外人所知的心伤,却在细雨中传遍整个南郡;那希望并非功名宏图,而是娘,只要娘站在他的身旁,一切苦难都飘散如烟。如今,尊严不在,希望不在,他的生命再无光芒。
他举着灯火,照见眼中愤恨,一路疾行。半路,林家酒馆的林掌柜撞见蒲斯年,急忙阻拦道,“斯年,斯年,我知你家出事,节哀顺变。只是你爹的酒钱欠得愈来愈多,父债子偿,他还不了,就只能你来还了啊。”
斯年继续疾行,“他不是我爹,我也不是他儿……”
林掌柜追着喊,“唉,你不能也跟着耍赖啊。你们爷俩要是这种态度,我就带人去你家搬东西抵债了啊!”
蒲斯年来到蒲家门前,一脚踢烂破旧的门楣,两扇木门瞬间倒落。堂屋里的蒲业还在饮酒,他抬眼见到满脸通红,眼眶眦裂的蒲斯年吓了一跳,酒杯跌落,醉意全消,“怎么回事?”
“我娘死了。就死在草房里。额头带着伤痕,手腕带着鞭痕。”蒲斯年将灯火举高,照亮整个破旧昏暗的房屋。他注视着心慌意乱的蒲酒鬼,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