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眸雪亮,闪着光,那船夫不知怎的,居然在她的眼神中察觉出一丝狠厉来、不由地后退半步。正尴尬,她忽然笑出来:“我吓唬你的,我哪里见过?”
船夫讪讪地笑:“ 姑娘,可不兴拿这事吓唬人啊。你知道吗?我婆娘娘家那里,就有人家生了一个灭灵出来,噫!可吓人了!”
她脸色苍白一言不发,玠风倒是来了兴趣:“ 哦?如何吓人?”
船夫见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如同打翻了话篓子滔滔不绝:“我婆娘娘家那里,传闻很多年前有户人家,原本一家三口和和美美,他们本来已经有一个可爱的女儿了,没多久,又给那个女孩生了个妹妹。他们原本满心期待家里添丁,可是灭灵狡猾残酷,他们经常给大泽人下毒,不知怎的又给这家下了毒,他们盼了许久的孩子,是个灭灵——”
不等他说完,玠风打断他道:“什么下毒?他家是什么了不起的门户吗?值得别人处心积虑来下毒?”
他本来的意思是下毒一说站不住脚,谁知那船夫会错了意,狠狠一拍大腿:“正是那些灭灵丧心病狂、连孩子都不放过啊!总之,那个孩子出生时便没有肉身,它只有火红的一团光,像是发狂一般四处乱撞,产妇被吓坏了,她不明白她期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为什么会是个灭灵。听说,她爬起来,正好看到那团赤红色的光,中间睁大了一只巨大的眼睛,直接把她吓疯了。”
玠风不以为意地嗤笑一声:“眼睛?没听说过只有一个眼睛的灭灵,你怕不是在诓我!”
船夫见他不信,赤急白赖地表白。玠风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怎么听说,灭灵下毒是个幌子,是为了各族族长撇清关系用的?大泽如此戒备,灭灵居然还能大摇大摆到处下毒?”
船夫连连点头,他左顾右盼、似乎有人在偷听,空中隐约传来水声,甚至还有人的低声细语,恐怖氛围拉满。船夫眼睛瞪得如铜铃:“我也不信,我听说,灭灵元神不灭,他们肉身死后便在大泽游荡,遇到喜欢的便钻进产妇的肚子里,吃掉胎儿、鸠占鹊巢!被寄生的人家如果不忍心、抚养他长大,那便是养了杀子的仇人,所以必须大义灭亲!”
他越说越骇人,眼睛越瞪越大,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脱出眼眶。玠风定定地看着他,忽然抬起扇子在他脑门上敲了下:“好啦,本来灭灵没那么吓人也被你们传得吓人了,都哪里听来这些信口雌黄的东西。”
船夫委屈极了,辩白道:“我没胡说,是斧钺之都的尊主酉泽酒后说漏嘴了,这个大家都知道了……”玠风哪里还肯听他继续胡诌?麻利地打发他去巡夜了。
一转头,他发现姑娘刚才透露的一丝莫名其妙的狠厉已然消失,她手指无意地抠着窗边,指甲里都是木屑。他慢慢靠过去,注视着她的眼,柔声道:“怕了?”
她并不搭话,而是遥遥地眺望着月亮,许久忽地幽幽开口道:“你见过,灭灵吗?”
见过啊,可多了。他说:“没有,本人一届商贾,此生唯愿生意兴隆,灭灵这么危险的人物,我自然是避之不及的——”他话音未落,她插嘴道:“那你怕灭灵吗?”
他心跳漏了一拍,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我这走南闯北的,什么都见过,还真就没见过灭灵。不过呢,听说他们外表同我们一样,说不定我早见过了,也没什么吓人的。”
她继续问:“那船夫刚才说的灭灵元神鸠占鹊巢的事情,你见多识广,到底真的假的?”
“当然是假的。是斧钺之都的酉泽酒后胡言,他不是已经澄清过了吗?”
“我才不信,越澄清越像真的。”她撇撇嘴,他笑着顺着她说:“你不信啊?那等将来拿到伏羲水、用女娲土重塑一个新肉身给你,你就可以去斧钺之都去会会酉泽。”
他凑上前一点,笑意盈盈地看她:“斧钺之都很好玩的,那里每家每户都喜欢在家里摆八卦炉、练法器,我就特别喜欢去他们的集市淘货,什么顺风仪啊,什么春风细雨丹啊,什么江山图啊……都是各种宝贝!”
她兴趣寥寥的样子,低头抠手。他发现她不开心、有心事的时候,就会不自觉地紧张地手。他低声问:“怎么了?担心拿不到伏羲水?”
她抬眼看他,看上去没什么信心,他理所当然地说:“就这么点小忙,你不信我能帮到你?”她斜眼乜他,然后蹦蹦跳跳着转身:“我今天有点累,我先睡觉了!”说罢,不由分说紧紧阖上窗户,把他隔在外头。
他在外头长吁短叹,自顾自地和她谈天说地,他的身影倒映在菱花窗上,不知过了多久才离去。她坐在案前胡思乱想,不知自己刚才是怎么了,居然和他讲了那个故事。可他全然不以为意,信心满满地觉得不成问题。
她从妆奁最下层的柜子里取出起居注打开,里面有截然不同的两个字迹交相记录。其中一个字迹飞扬隽秀,记录的都是习武修行的感触,偶尔提及崇渐;另一个字迹笔力疲软稚嫩,记录的都是这几日吃饭睡觉穿衣的日常。
以前她最爱看前者,她觉得能通过前者的文字看着这个世界;而现在她反复摩挲着后者,这才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拥有的真实记忆。她提笔犹豫许久,久到一滴墨汁滴在宣纸上、晕染成一个圈,她才幡然醒过来。
她根本就不该活下来,姐姐绯红当年为了救她的性命,把自己一半身体分给她。哪怕她的出生吓疯、逼死她们的母亲,父亲也离开了她们,可姐姐还是义无反顾的救她。她从来没有怪过她,虽然她们从来没有面对面见过彼此,可是她们是彼此唯一的亲人。
她抱着薄被入眠,睡得昏昏沉沉,耳边似有人低语,眼前影影绰绰,船隐约传来几下浅浅的晃荡,偶尔还有水鸟的叫声。不知怎的,仿佛有道灵光在她眼前一晃,她忽地就醒了。
她大声地喘气,满额头都是汗。她茫然地坐起身,披衣打开后窗呼气,然后她随意一瞥,就在那月光下看到一个人影——
准确地说是两个。
他们矗立在山峰之上,对着月亮,狂风卷起他们的衣袂和长发,像是破月而出的鬼魅。其中一人身形颀长挺拔,背对着她负手而立,认真倾听旁边的人说话。第二人一看便是下属,他毕恭毕敬汇报完后二人又说了一会儿话,他便一个闪现、化作一股黑烟消散在夜色中了